《肖仁福作品精选》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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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良在这个城里莽撞了半年,起早摸黑,为包工头挑砖挑瓦,却仅仅能糊住个嘴巴。但他的眼界开阔了许多,这里究竟有那么大的世界,见到了不少乡里无法想象的事物,听到了不少乡里不可能听到的传闻。最重要的是冯良的心一天天大了,也一天天野了,他的心思总在不停地转呀转,转得连他自己也不愿小瞧自己了。终于,那个闷热的黄昏与包工头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他捂着包工头用青砖在他头上敲起的红血印,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南边那个刚刚兴建的城市里,他凭着过硬的施工技术和方案,第一次承包了一项并不大的建筑工程。数月下来,工程完工了,不但时间超前了十天,工程质量也属上乘。接下去是第二个工程,第三个工程,冯良的工程规模和他的名气相应大起来。冯良终于闯出了一条路子。
就在冯良的事业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他头脑中那个潜伏了许久未曾露面的形象频繁地浮了出来。真是没出息,冯良狠狠诅咒着自己。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念,无法将那个形象永远从心底驱逐出去。冯良终于坚持不住,突然间回到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城市。
当冯良作这种散漫的回想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南方那座城市里。他站在海岸上,眺望着这个融注他这个建设者的辛勤劳动的新城,心头陡然升起一种自豪和亲切的感觉。这让冯良自己都奇怪了,以往他可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以往他总认为,尽管这座新城是他们这批人一手创建起来的,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匆匆过客,无法对它产生相依相守的感情。冯良把这种微妙的变化当作一次心理的蜕变,并归咎于那一趟家乡城市的经历。是的,再也用不着回想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他应该面对崭新的未来。这么一想,冯良一下子便开窍了,觉得整个身心都轻松起来。
然而没过几天,冯良又无法自控地回到原来的心境里。那个女人,包括女人家里的丈夫,常常干扰着他的思维,引发他对于旧时的种种联想。真是没出息,冯良心里一遍遍咒骂着自己。可咒归咒,骂归骂,他的理智照样占不了上风。冯良后来干脆不勉强自己了,任思维的翅膀海阔天空任意翱翔。最后冯良的想象回到了生养他的山旮旯,那里的山很葱翠,那里的水很明媚,而那个曾跟他出双入对的女孩山一样葱翠,水一样明媚。
冯良记起那个宁静的午后,他们沿着那条小河边的石坎路下学回家。女孩一不小心掉到路边的土坝下面,一边紧紧抓住柳条不至于滑进河里,一边娇声娇气呼冯良搭救她。冯良一时心慌,在路边急得双脚直抖,却不知想啥办法弄她上来。女孩这时发怒了,骂冯良真笨。冯良这才趴下,伸出手去拉女孩。不想女孩一用力,冯良便嗖地一声被拉下土坝,掉进水里。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等他从水里冒出脑壳,女孩早站在了路上,正咯咯咯笑个不停。
许多年后,大约是女孩凭着她的智慧和精明嫁往城里后,冯良才悟起那次女孩拉他下水原来是一个阴谋。冯良当然免不了要把那件事跟后来的事情连起来联想,冯良认为小时候的阴谋根本算不了什么,要算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小阴谋,只有长大后的背信弃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阴谋。
冯良的这些想法自然很有道理。但事实也许并没这么严重。
当时的女孩已经嫁给罗凡多年了,多年以来她一直思念着冯良,虽然把肉体给了罗凡,却从未把她的感情完全给予罗凡。对于她来说,当年的选择不过是带有过多的理性色彩,却怎么也不能说是阴谋。
或许是对当年的选择的忏悔吧,她一直在寻找着冯良。终于在车站碰上了他,还把他引进了家里,只是最后他们还是各走一方。只是冯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她心灵的投影,她后来竟然找到了冯良的替身,把全部的恋情都倾注到了这个替身身上。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便是川溶。
此时的川溶已经把那枚钥匙交给这个替身,正等着他开启她心上那扇久封的门。
1234567。
7654321。
这段时间以来,这串数字一直占据着我的思维,欲拂之而不去。我觉得这一定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七个阿拉伯数字,它们肯定代表着某种具体的含义,或许如上次我在蓝青前面胡诌的那样,是一串电话号码:7654321。不错,我们城市的电话号码已升七位,其中就有7字开头的。不过1字开头的号码,我还未曾见到过。假设这组数字倒过来是电话号码,顺过去便不见得还是电话号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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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串数字的领悟,最后还是得益于我那位在派出所做户籍警的朋友。星期天朋友上我家找我杀两局。妻子和女儿都早早上了公园,我意绪阑珊,赖在被褥里不起来。
我记起许久以前的一个星期天,川溶约我去她的图书馆陪她。她要修整一批已经残破的图书。本来这是馆长交给古籍部一位退休留用的老头的任务,结果那老头干到一半突然脑溢血逝去,留下的另一半活再也找不到空闲的人手。川溶莫名其妙对那些残破图书滋生起兴趣来,主动向馆长接过任务,利用下班后和星期天的时间,津津有味地干上了。
也亏川溶做得出来,人家约会都在公园舞厅,她却将我约进那故纸堆围困着的深渊。我后来想,川溶区别于其他女人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她并非纯感情用事的女人,她身上是具有一定的理性色彩的。她凭借她的理性,从那个大山背后的小村庄来到都市,又凭借她的理性,把她的工作,把她对那堆故纸的偏爱,和她所依恋的情人系在一起,使自己获取人生最大限度的拥有值。
就是那个星期天,川溶把她情感的底细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也把她作为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上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这是民警查户口或进宾馆抓嫖客的捶门的声音。同时响起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果然不错,是那位除了公安部长的家,任何人家里都可破门而入的户籍警朋友。我掐断海阔天空的神思,起身去给他开了门,顺便骂了一句粗话。
“床上躺着嫂子还是别的女人?”那家伙一边大叫,一边长驱直入。我三五下穿件外衣,桌子一摆,棋盘一摊,战前一切准备就绪。开始两人落子如飞,没有任何折扣。棋入中盘,有些艰涩了,两人便一边瞄着棋盘,寻找对方空当,一边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
“你认识一个叫罗凡的男人吧?”他无头无尾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我并不知道罗凡就是川溶的男人,我从没去过川溶家。我摇摇头,把他的话仅当耳边风。
过一会儿,他又说:“那家伙天天都往派出所跑,央求我们给他找人。”
我说:“你们派出所不去找人,还干什么?”
他说:“你说他要找的人是他什么人?”
我觉得他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废话,因而提不起半点兴趣回答他。我一心望着棋盘,恨不得在耳边挡两扇门,并钉死,不让他的废话往里跑。我想下棋就下棋嘛。
“他既不找儿子,也不找老婆,却要找什么外甥女。真他妈见鬼。”他说,“罗凡说他的外甥女叫小茗,跟他和他老婆住在一起,已经住了快两年了,一直相安无事,不想突然离家不见了,许多天都没回去。”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小茗的女孩跟我有着不同一般的联系,所以我对朋友的唠叨毫不在意,一门心思都用在了棋盘上。我终于觑见他的一个破绽,开始巧设陷阱,不露声色,引诱他误入圈套。
朋友对我的阴谋毫无察觉,一步一步走入我设下的埋伏。他依然忘不了那些有关罗凡却无关于他的事情,嘴巴总也闭不拢:“你看罗凡那鸟样子,满脸的阴云。一个大男人,眼睛里哀哀的,差一点泪水都淌了出来。我不相信哪个做姨父的,找外甥女会找出这种情调。好像是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我看那个什么小茗,肯定不是罗凡的什么外甥女,一定是与他有暧昧关系的风流女人,罗凡大概是找她找昏了头,才傻傻呆呆找上派出所来了。”
我没有对这位户籍警朋友的精辟论断表示任何兴趣,我精心算计着每一粒棋子的路数,然后我落下了一粒对他最具摧毁性的棋子。他立即傻了眼,把棋盘一推,连说:“不来啦,不来啦。跟我出去吃早饭,我请客。”
在街边的小吃店吃了他的请,他仍然没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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