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35章


明,将是不可想像的。
全幅诗篇,呈为一种苍凉深沉之风格。诗中,包蕴了少壮时之欣悦,中晚年之忧虑,及珍惜寸阴之警惧。诗情之波澜,亦由飞扬而沉抑,终至于向上提升。全诗体现着陶诗文体省净而包蕴深远的基本特色。这种特色,实为中国诗歌艺术造诣之一极致。
作者:邓小军
咏贫士七首(其一)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辉。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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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贫士》是组诗,凡七首,各诗相对独立,而又有分有合成一整体。一、二首为七首之纲,第一首写自己高洁孤独,抱穷归隐;第二首叙自己贫困萧索之状和不平怀抱,而以“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启以下五首分咏历代贫士操行妙理,第七首末云“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呼应二首之末,表达自己远鉴前修,将固穷守节以绍高风的志向。
这一组诗的作年,王瑶先生编注《陶渊明集》据诗中“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等句意象,判为新、旧朝叠代之际,即宋武帝永初二年(420)作。逯钦立先生校注《陶渊明集》则因诗中多述贫困及“好爵吾不萦,厚馈吾不酬”句,推为元嘉三年(426)拒受江州刺史檀道济所馈粮肉前后作,也就是陶渊明去世前一年。二说都有一定理由,但似都尚缺乏确凿不移的证据,不妨并存备参。不过从七诗中所述贫老之状及明显可感的凄哀之音看,与其归隐其始恬淡心情绝不相同,可以见出其心境的老化,所以要历咏前代贫士,其意亦在心中“贫富常交战”,不复初时之平静,而以前修自励。因此其作于晚年老贫之时当可无疑。这从所选三诗中将会进一步看到。
本诗十二句,四句一层分三层,二景一情,诗旨当然是在最后四句的抒情,而可堪玩味的是前二层的景语。
第一幅景象当是黄昏所见,万物均有所依托,唯有空中那一抹孤云,无依无傍,在昏昏暝色中渐渐飘向不可知的远方,诗人不禁感慨;何时才能见到它的残光馀辉呢?恐怕是不复再见了吧。
第二幅是晨景,旭日染霞,驱散了隔宿的重雾,百鸟在霞光云天中翻飞,而独独有一禽迟举,它出林不久,未等天晚,又归还于故林。
看了这两幅景象,首先会产生一个问题:二者之间是何关系,是并列以见一意呢?还是相续以尽幽思。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应从云、鸟,这两个诗歌意象的理解着手。
云、鸟在陶渊明诗中都是常见的形象,而且经常连用。在其前期、中期作品中,多显现为广远闲舒的形象,如四十岁所作《始作镇军参军过曲河》曰:“望云惭高鸟”即是。更有“云翮”、“云鹤”等。著名的《归去来辞》更说:“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些虽都与归隐有关,但是无不表现出一种恬淡之趣,所谓“浮云野鹤”,正其人也。然而本诗却有很大的变化,虽然孤云、独鸟仍是隐者的象喻,但是孤云高洁,“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辉”,在昏昧的色调中,已见出一种来日无多的哀音。虽然仍是归鸟,但在与朝霞丽羽的对照下,“迟迟”二字也显示出一种倦乏迟暮之态。这种倦与《归去来辞》中的倦也不同,《辞》中之“倦飞”有一种解脱的快感,但此处迟迟之倦,已颇有不堪重荷的真正的疲倦。正是在这两个诗歌意象的变化中,我们可以见出诗人已不复初隐时的欢快,此时,其心境沉重悲慨,也因此可以确定诗为垂老贫病时,以仰前修为自纾所作。于是诗歌的意脉就显现出来了。
诗末的感慨,是诗人经过一夜的感情酝蘖而来的。黄昏时,诗人因孤云远逝于昏冥之中而兴感,“何时见馀辉”,以反问出之,正见老人迟暮,预感生命无多的心境。于是很自然地会对人生的历程作反思,经过一夜不眠的回顾思索,诗人对自己的归隐而穷终于无悔,于是又借晨景一幅以引出感想,当初因不满于如众鸟向日般趋炎附势的世态,而久不从仕;后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山,却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旋即归去来,正如那迟出早归的独鸟一般。于是他感慨道:自己坚守平素的生活道路,本是经过反复,量力而行的。也自知,这种生活免不了饥寒交煎的困苦;但是旧友零落,世无知音,既然如此,在贫困中终此一生,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了。“何所悲”是解脱之词,更可见作诗其初诗人实是悲慨盈怀。
陶诗素以自然称,但自然并非率易,若不经意之中,其实有匠心在,苏东坡谓其“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冷斋夜话》引),甚是。
诗的结构天成而巧,从景象而观之,由昏至晨,是顺写,从思绪而观之,由垂老而反思中年,是回顾。二者相向而行,却因情景相生而丝毫不见针脚,遂在顺和中见出宛转情思。萧统说陶潜“辞兴婉惬”,甚有见地。
疏中有密是结构上匠心天然的又一表现,由昏景到晨景,中间有一夜时间,诗人并不节节铺叙,只是从前后两景中的意蕴可悟出诗人有一夜之间的思潮起伏,而唯其留有空隙,才更有想像的余地,唯觉无字之处,一片笔意墨韵。疏,又非割裂,诗人鬼斧神工地以形象中的意绪把中空一夜的两景连接起来,由黄昏孤云独去时的馀光残辉,到清晨宿雾初开时的朝霞,云意光韵,正是空间运思最好的媒介,也因此虽然疏朗,却仍圆融浑成。
此诗词句质素而表现力极强,如“暧暧”之中见孤云远逝,馀辉将去而问以“何时”,“迟迟”出林而“未夕复来归”,均以极寻常之句描出深邃的景象,而寄寓有深恨远志。陶诗特多叠词,此诗即二用之,也足见其与《古诗十九首》一脉相承的联系。
只要仔细涵咏,可以感到陶诗意思甚深,深,其实是晋宋之交田园、山水诗二大鼻祖陶潜与谢灵运的共同特点,而与任气慷慨,意旨较显豁的建安诗不同,表现出二人的时代特点,然而陶诗语淡,思顺,格局疏朗,是深入浅出,谢诗语炼,思屈,格局密致,是深入深出;故陶诗舒徐不费力,而谢诗峻刻稍滞重,则为二人不同之个性特征。虽然二人分开后世无数法门,然而陶之较胜于谢,道理也在于此。如果说谢为诗中能品,陶则又为神品。
作者:赵昌平
咏贫士七首(其二)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言见。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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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承“其一”“岂不寒与饥”,先叙贫困饥寒之状。朔风凄厉,已近岁末。无以取暖的老诗人,只能拥着粗布衣服,在前轩下晒太阳。抬眼望去,昔时四院中盛开的花卉已荡然无存,青葱的树木,也成了光秃秃的枯条。诗的前四句在严冬萧索景色的衬托中,描出了一位贫士索漠的形象。严寒袭人,饥更来煎。诗人一生相依为命的酒,现在即使将空壶倾得再斜,也再已倒不出一滴来;民以食为天,但饭时已到,看着灶下,却烟火全消。逸兴已消,诗书虽堆案盈几,却疗不得饥寒,任它胡乱塞在座外,直至白日西倾,也无兴再去研读它。五至八句由寒及饥,由景及情,伸足“岂不寒与饥”之意。至于日昃以后,将是又一个黄昏冬夜,如何驱遣,诗人未言,但读者不难想像。晚岁的陶潜确实困苦之甚,世乱加上荒年,使他早时只是作为一种理想精神的“甘贫”,成了严酷的现实,其《有会而作》序云:“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才通。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所述境况正可与本诗相互发明。“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乞食》诗,更描下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诗人,已不得不为生存而告乞求贷了。贫,毕竟并不那么容易“甘”之,又怎能再一味恬淡?当初孔子困于陈,资粮断绝,“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可以这样穷而安,而己非圣人之比,又怎能不像子路那样愠恼之心见于言色呢?不过虽然饥寒,虽有不平,诗人仍不愿弃“故辙”而改素志;那么什么是诗人的精神慰安呢?末句答道: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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