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望书》第67章


现在,已经不再倾听也不再笔录——因为我不再在新闻界从业,不再在新华社当记者,而成了官员。但有些地方会让一个人始终牵挂,比如奉节。我觉得,古城与历史,都远远没有讲完。
二、一条江和一座城
长江和奉节,一条江和一座城。
江水是流动的,而城市则屹立不动。百年千年,长相厮守。在中国的版图上,奉节不仅是地理与地貌的交汇点——巴蜀与荆楚,大山与大江,还有历史与现实。
夔门雄峙,瞿塘幽深——这是三峡中最短、最狭,而景色最为雄奇的峡谷。奉节为出川入川要津咽喉,川东鄂西的商贸重镇。江有多长,城便有多古老。
岁月流过,归帆飘过,纤夫走过。还有,官军、富贾、巴女、盗贼和文人墨客……于是就有了奔波劳碌,有了战火争斗,有了苦乐人生,有了“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的余韵。
在瞿塘峡的入口,我搭乘单机的航道艇,两次弃舟登岸,寻找古栈道,大汗淋漓地攀上陡峭的山坡,来到夔门对岸的老关庙。在那个破庙里,有川江最重要的信号台。信号工是位复员军人,瘦小,一身泛白的旧军装。因他长年在信号台上,收入微薄。在城中摆摊经商的妻子,受不了这分孤独,已随一生意人私奔。他的神情更加木讷。信号工就同水上交警——但他们的待遇与城市里的交警有天壤之别。看看信号员借宿的古庙,无语只凄凉。辨认断碣上斑驳苍台中的碑文。进入险象环生的瞿塘峡,需要关羽的保佑?站在老关庙前,苍烟落照之中,眺望壁立如铁的峡口,巨大的石刻映入眼帘:“夔门天下雄,舰机轻轻过”。乱石穿空,惊涛裂岸,为什么船帆要“轻轻过”?是怕惊醒你么?
无论是为官的谋生的敛财的,还是仗剑独行啸傲江湖的,都聚散匆匆。东去的,冲过滟预滩进入瞿塘峡,不知命归何处。入川的,船过三峡,九死一生之后,弃舟上岸,投入古城怀抱,心情风生水起,更需饮酒,更要放纵,以致一掷千金,梦死醉生。身在异乡,徘徊在山城,满目风涛,愁绪绵绵。——这就是演绎不完的没有年代的故事?
奉节,这是注定要在历史上留名的城市,也是注定要沉入江底的城市。
三、朝辞白帝彩云间
回望奉节,就是回望历史。
船过三峡,游人几乎都要登白帝城——这是瞿塘峡外一座飞峙江边的小山。
一句“朝辞白帝彩云间”,便写绝了这里山水形胜。
俯瞰长江,遥望夔门,云海波涛,子规啼归。其实,白帝城只是奉节的一景。
白帝庙里有一组雕塑,再现刘备永安宫托孤时的情景。出自当代艺术家之手,雕塑很现代,也很逼真。确实,奉节的历史绕不开三国——虽然这里的文明史要悠久得多。
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可以追溯到天老地荒。从夔子国、鱼邑、鱼复县,再到永安郡、夔州,直至唐代开始称为奉节。但这里最突出最重要的历史事件,终于冲出迷雾,刻进了版图——诸葛亮“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故云奉节”。
历史真实的基础是考古。如果考证一番,就会发现刘备真正托孤之地,不在江边这座小山上,而在夔州城内,在奉节师范学校的院子里。那里近傍城中府学、文庙和大成殿。附近还有武侯祠等建筑。大抵唐代,永安宫已成了寥落的寺院。到了宋代,便更加破败了,苏轼途经三峡,寻访时有“千古陵谷变,故宫安得存?徘徊问耆老,惟有永安门”之句。遗址上满目荒草蔓烟,断垣残壁,宋代诗人王十朋在奉节任职时,触景生情,发出了“伤心地近永安宫”的感慨。
一个冬日的早晨,我走进师范学校,走近正在重修的永安宫。学生们正在上课,校园里倒显得安静。永安宫遗址尚存,有残碑两通。在大树下驻足沉思,婆娑的枝叶,似乎诉说着英雄末路的辛酸与悲凉。不要说“羚羊挂角”。现在,连这座新修复的永安宫,都要沉入江底了。
那个“皇叔”的陵墓就在奉节?
在招待所——现在叫夔州宾馆吃饭的时候,县长言之凿凿。
甘夫人墓在奉节,可以见诸史籍记载。到院子里转了转,见有一亭一碑。
但我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在这块土地上,古迹比比皆是。托孤,这是最高领导的更迭,是一种政治体制顽强而无奈的选择。“主公”兵败病危,嗣子年幼,更兼无能。众兄弟众将官垂首环立,神色黯然。一个朝代到了这个分上,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所能挽救的,国家自然无法“永安”了。
在四合的暮云和烟树之中,槛外长江依然滚滚奔流。
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回望奉节,就是回望文化、回望文化的沉积与凝聚。客居小城的日子,几乎每个晚上,我都漫无目的地行走于高高低低的小街陋巷。
要回忆走过奉节的每一个细节是困难的。某些遗轶的,与史诗般伟大往事有关的细微而深刻的情节,这是不能忽略的,它一再引起我磨难般思考与追问——如同江涛和雨丝潜入心底。
奉节老城的晚上向来很热闹,有一些店铺,有一些摊档,摆着些水果之类。还有几间发廊歌厅。但现代气氛毕竟不浓。热闹中有一分闲适,一种亲情,一种回到故乡之感。
苏轼徜徉在奉节夜市中,即使在人声鼎沸、物欲横流的市肆,诗人仍能体味“游人杂楚蜀,车马晚喧喧”的乐趣。
在飘洒的雨丝中走进小巷,离繁华便远了。撑着伞,踏过石板路,檐水滴落着,间或有昏黄的灯光闪过,老屋显得更幽暗了。我在迷失中找寻:哪里是杜甫客居过的西园?
作为历史文化名城,说不清是文化负载着城市,还是古城承载着文化,也许两者都有罢。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孟郊、苏轼、苏辙、黄庭坚等等,——当我写下这一串震烁古今的名字时,顿有高山仰止之感。
试想,如果没有古往今来诗人作家们在奉节留下的不朽之作,如果没有这些深深浅浅的足印,中国文学史就会缺省重要的一页,缺省辉煌的篇章。不说那些充栋的诗文华章,一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就已经足够。
奉节无疑是中国的一座“诗城”。
即使只是凝眸远望,奉节的外部神貌也会触发南来北往的诗人的无数灵感。
这个地方的人才出去的多,进来的少。与一些当地的干部漫谈时,多有叫苦怨艾之词。我不明白,古代文人在这里任职时,为何有如此襟怀?是大江峡谷急流险滩雄关,抚平了他们心中的块垒么?
其实艺术文学也是一种信仰。
杜甫晚年流寓奉节,住了1年零9个月,还修葺过3处“草堂”。写下400多首诗,是他一生创作的最后一个高潮。陆游认为,“少陵先生晚游夔州,爱其山川不忍去,三徙居,皆名高斋。”
无论是细岸微风,还是月涌大江,奉节的山川壮美。杜甫在这里盘桓滞留的原因是复杂的。晚年的诗人在这里过的日子也相当凄苦落魄。陆游把它简单地归结为“不忍去”——真是一种绝妙的解读,也只有大诗人才有这种心心相印的理解与感悟。
“不忍去”——不是匆匆的一瞥,不是苦闷与无奈,而是一种情感的维系。历尽人生颠沛流离与磨难之后,华发苍颜,可依然青春。每次出游,都兴致勃勃,踏歌来去。否则怎么解释杜甫上白帝城的诗就有8首之多?《夔州歌》又是10首绝句?更不用说《秋兴》8首,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之作。
五、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刘禹锡任夔州剌吏时,在巴渝民歌的基础上,作《竹枝词》《踏歌词》等28首,开一代新风。
刘禹锡在夔州身居高位,想来不会太寂寞。迎来送往,应酬不断。华筵盛开,把盏畅饮,堂前的歌舞美女,断不会少。“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大俗中还真有大雅。那是滚滚红尘中飘渺的天籁。
现在,真正能写诗的官员兼作家已经很少了——虽然高学历的干部众多,硕士博士,海归、MBA,其中也有真的假文凭和假的真文凭。灯红酒绿,物欲横流之中,官场岂能幸免?
但唐朝不同。
刘禹锡毕竟是诗人——在那个时代,做官与做人没有矛盾,做官与做诗没有矛盾,都可以做到尽兴和本色。邻里的孩子们联歌《竹枝》,吹短笛,引起了他的注意,政务之余,他想起了屈原居沅湘间,吸取了民间迎神祭祀的乐曲,作《九歌》。一曲曲“竹枝”宛转清新,歌者多是已然稔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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