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论概略》第6章


,为真理的活动开辟了道路,这不能不说是我们日本的偶然幸运。在今日的情势下,固然我们不希望恢复武人执政,但是,假使在幕府执政的七百年间,王室掌握着将军的武力,或幕府得到王室的尊位,而集中至尊和至强于一身,并且控制着人们身心,则绝不会有今日的日本。时至今日,如果仍以皇学家们所谓的祭政一体的原则来统治社会,那么,也不会有后日的日本。正因为今天不是这种情形,所以应该说这是日本人民之幸。所以,中国是一个把专制神权政府传之于万世的国家,日本则是在神权政府的基础上配合以武力的国家。中国是一个因素,日本则包括两个因素。如果从这个问题来讨论文明的先后,那么,中国如果不经过一番变革就不可能达到日本这样的程度。在汲取西洋文明方面,可以说,日本是比中国容易的。
在前一段中谈过,某些人曾说到汲取西洋文明时应根据本国国体斟酌取舍。本章的目的虽然不是要讨论国体,而在讨论汲取外国文明问题时,首先使人们感到阻碍的,似乎就是国体论,甚至于有人认为国体和文明似乎是不相容的。而对于这个问题,理论家们很多人避而不谈。这恰如作战时未经交锋就各自后退一样,无论如何看不出和战的究竟。更看不到阐明了道理以后,根本用不着交锋,而唯有和合的一途。有什么理由舍而不谈呢?所以我才以冗长的篇幅来答辩他们的论点。第一,所谓国体是指什么呢?姑且不谈社会上一般的讲法,先就我所知道的来说。“体”就是集体的意思,或者是体制的意思,也就是,把物体集合起来成为一体并与其他物体相区别的意思。所以国体,就是指同一种族的人民在一起同安乐共患难,而与外国人形成彼此的区别;本国人的互相照顾,比对待外国人要笃厚;本国人互相帮助比对外国人尽力;在一个政府之下,自己支配自己的命运,不受外国政府的干涉,祸福都由自己承担而能独立自主。西洋人所谓“Nationality”就是这个意思。世界上的一切国家,各有其国体。中国有中国的国体,印度有印度的国体,西洋各国也都各有一定的国体,并且对于这个国体没有不尽力加以保护的。国体的由来,有由于人种相同的,有由于信仰相同的,或由于语言,或由于地理,情况各不相同。但其最主要的因素是,同一种族的人民经过共同的社会历史沿革,有着共同的传统观念。偶尔也有不受上述条件的限制而构成国体的。例如瑞士,虽然国内各州,在人种、语言和信仰上有所不同,却也能构成坚固的国体。但如果上述条件相同,则人民之间的感情将更融洽。例如日耳曼民族的各国,虽然各有其独立的体制,但由于有着相同的语言文化和共同的传统观念,所以直到今天,日耳曼民族还是维护着日耳曼联邦的国体,而与其他国家有所不同。
国体在一个国家里未必始终如一,而是可能有很大变化的。或合并,或分离,或扩大,或缩小,甚至还可能完全消失。因此,判断一国国体的是否存在,不能仅从语言、信仰等条件的存亡来衡量。因为,即使语言、信仰还存在,而人民丧失政权,受到了外国人的统治,这就是国体的灭亡。例如英国与苏格兰合并为一个政府,这是国体的合并,双方皆无所失;荷兰和比利时分为两个政府,这是国体的分裂,而不是被外国人所征服。中国宋朝末年,宋的天下被元夺去,这是国体的丧失,也是华夏的初次灭亡。后来明又推翻元朝,光复了故国,完成了大明的统一。这可以说是恢复了华夏的本来面目。可是到了明末,政权被满清夺取,以致华夏的国体再度丧失,而变成了满清的天下。直至今日,汉族人民虽依旧保存着共同的语言风俗,并且其中也有人身为清廷的高官,从外表上看,清和明好象是合而为一,实际上华夏已被北方的满族所侵占,南方的汉族已经丧失了国体。又如印度被英国所征服,美洲土人被白种人所驱逐,这都是丧失国体最鲜明的例子。总而言之,国体的存亡,只在于这个国家的人民是否丧失了政权。
第二,对于国家,有用“Political Legitimation”这两个字来形容的,前者是政治的意思,后者是正统或嫡系的意思,现在暂译作“政统”,也就是在国内所施行的而为人民所普遍承认的政治的正统。由于世界各国的国情和时代的不同,政统也就有所不同,有以君主立宪为政统的,有以封建割据为政统的,有以国民议会为政统的,也有以寺院政治为政统的。为什么有这种政统呢?这就是因为在这些学说最初取得政权一半总是要依靠武力,但是一旦取得政权之后,就不需要再显示威力了,不但如此,而且,以武力得天下这句话,也成为当权者的禁语,是他们所最忌讳的。无论任何政府,如果问它取得政权的原因,一定回答说,我所以取得政权,是因为我掌握了真理。及其统治日久,随着时间推移,任何政府没有不是逐渐放弃武力,依靠真理的。厌恶武力和爱好真理,本是人类的天性,所以人们看到政府的措施合理,便欣然喜悦,时间越久,就越认为这是正统,忘古而慕今,以致对于当代的一切事物便不感觉有什么不合理之处了。这就是所谓“政统”的由来。政统的变革,多半是由战争造成的。在中国,秦始皇废封建置郡县,欧洲由于罗马的衰落,遭受北方野蛮民族的蹂躏,终于形成封建割据的局面,这些都属于此例。但后来,由于人类文化不断进步,学者的理论权威逐渐提高,同时又对国家情况有利,偶尔也有不用武力而获得和平变革的。例如英国,若以今日的政治与十八世纪初期相比较,真有天壤之别,前后恍若两个国家的政治。英国由于政权问题而发生内乱,只是在十七世纪后半这个时期。自从1688年威廉三世即位以后,英国从未因政权问题而发生内乱,在国内动用干戈。所以,英国的政统在一百六七十年之间虽然有很大的变革,但却没有用过武力,而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改变过来,从前的人们就认为从前的政治是正统,以后的人们就认为以后的政治是正统了。在未开化的时代,也有不用武力而改变政统的情形。例如,在古代的法国,查理曼朝的君主,名义上虽称臣于法王,实际上却掌握着一国的大权;又如在日本,藤原氏之对于皇室,北条氏之对于源氏,也都属于此例。
政统的变革,并不影响国体的存亡。政治的形态,无论如何变化,或经过多少次更迭,只要是由本国人民执政,就于国体无损。例如荷兰过去曾经是共和政体,但现在却实行着君主立宪政体;又如法国,在近百年之间,政治形态改变十余次,但其国体依然不变。正如前段所述,维护国体的最低的条件,只在于不让外国人夺去政权。美国规定总统必须从在本国出生的人中选出,就是根据本国的政治必须由本国人管理的愿望出发的。
第三,所谓血统,就是西洋语言的“reign”,就是君主父子相传血缘不绝的意思。世界各国各有不同的惯例,因而继承国君的血统,有的只限于男子,有的男女均可,有的继承法规定,并不限于父子,无子可立兄弟,无兄弟可从亲属中选其最亲近者。在实行君主政治的西洋各国,极其重视血统,所以在历史上,由于争执血统继承的问题,往往引起了战争。有时甲国君主死后无子嗣,恰好乙国国君又是其近亲,于是便兼任甲乙两国的君主而形成两国一君。欧洲有这种习惯,中国、日本尚无此例。虽然两国共戴一君,但丝毫不影响两国的国体和政统。
如上所述,国体、政统和血统,都是各不相干的东西,有时血统不变,而政统改变了。例如英国的政治变革,法国查理曼朝均属此例。也有政统虽改而国体不变的,世界各国例子甚多。还有不改血统而改变国体的,例如,英国人和荷兰人占据亚洲各地,虽然仍旧保留原来的酋长,但却以英荷的政权统治着当地的土人,同时也控制了酋长。
日本自有史以来,从未改变过国体,皇祚世代相传从未间断,但政统却经常发生极大的变革,最初是国君亲自执政,以后则有外戚专权,或是权柄转移到将军的幕府,或落于陪臣之手,或又归于将军之门,逐渐形成封建割据的局面,直至庆应末年。政权离开王室以后,天子只是徒拥虚位而已。山阳外史评北条氏说:“视万乘之尊如孤豚”,这句话十分中肯。政统如此变革,为什么还没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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