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边上的思考》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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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先生的论文中,用的就是“政治动乱”这个概念。一旦定义为“政治动乱”,其原因就很容易被归结为社会经济原因(比如“沟通的失败”)或者外部政治因素的挑动,从而把殖民政治的主题遮蔽起来,这实际上是殖民地培养起来的香港主流精英阶层的普遍心态。由此,要真正理解“行政吸纳政治”这种政治模式,理解金先生这篇著名论文的意义,就无法逃脱一九六七年那场“政治动乱”的思考,更无法逃脱对二十世纪全球史或人类文明史的通盘考量。在香港回归十周年之际,在这场“政治动乱”爆发四十周年之际,我们有必要揭开这块烙在中国人心灵上的伤疤吗?我们有能力解读愈结在伤疤中的思想密码吗?
二○○六年十一月于港岛西环
(《中国政治与文化》,金耀基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IanScott; Political Change and the Crisis of Legitimacy in Hong Kong; Hong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
无言的幽怨——香江边上的思考之二
强世功/著 原载《读书》2007年第10期
在中英关于香港回归交接仪式的谈判中,英国人主张交接仪式放在中环露天广场,其意图在于让所有参加交接仪式的人目送英国撤离的军舰,以彰显其“光荣撤退”。中方主张交接仪式放在新建的会展中心,据说中心的外形设计像北飞的大雁。为此,中方政府提供了香港四十年的水文资料,证明七月一日前后香港处于暴雨多发季节,交接仪式不宜露天举行。果不其然,当主权交接在会展中心举行之际,整个香港倾盆大雨,相信天道自然的中国人都认为这是苍天有眼,用泪水刷洗整个民族的历史耻辱,因为香港殖民地作为一种象征,一直是中华民族心灵上的伤痛,也是中华民族近代史上难以解开的心结。
香港从割让开始,就一直是西方文化向中国传播的媒介。近代中国报业就从香港开始,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中,香港充当了中国民主革命的基地。王韬、梁启超、孙中山等近代历史名人都曾与香港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但同时香港也是中国通向西方世界的通道。抗战以来,香港一直是国共两党争取海外华人和国际援助、宣传抗战和建国理念的基地。一九三八年中共中央在香港设立了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一九四七年,新华社香港分社正式成立,成为中国共产党在香港的正式办事机构,在香港展开统战工作,尤其在全国解放前夕秘密组织一大批逃往到香港的民主党派领袖和文化界知名人士辗转北上,参与政治协商建国。中国共产党在香港的政治力量自然是工人,一九四八年香港工人在新华社香港分社的推动下成立了“港九工会联合会”(简称“工联会”),而各种工会子弟学校也陆续建立起来,这就是香港人所说的爱国学校或左派学校,比如汉华中学、培侨中学和香岛中学等。这些学校不仅成为左派政治力量的组织纽带和人才基地,而且成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场所。
随着抗战以来中国共产党展开卓有成效的统战工作,香港的思想文化界也自然成为中国共产党发挥作用的重要力量。在“二战”后整个世界思潮向左转的大背景下,香港新华社一手组织工人阶级队伍,一手抓文化统战,左派的发展形势可谓欣欣向荣。比如,左派电影公司新联、长城、凤凰网络了一批当时香港著名的影星,拍摄了大量反映民族主义和新中国成就的电影。撑起香港电影业的半壁江山。其中长城电影公司从一九四九年开始到七十年代拍摄的“黄飞鸿系列”共八十多部,在香港和东南亚华人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被国民党勒令停刊的民主党派报纸《大公报》和《文汇报》转移到香港后,在新华社香港分社的领导下,按照统一战线思路,办得有声有色。两大报刊还办起了《新晚报》、《香港商报》和《晶报》等立场中间的报纸,增加大量副刊,刊登香港人喜爱的马经、狗经、武侠和色情内容。梁羽生和金庸的武侠小说最先是在《新晚报》上刊登出来,此后《大公报》、《文汇报》也刊登了武侠小说,一时间出现了武侠小说擂台赛,开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的先河。在“文革”之前,受新华社香港分社领导或影响的报纸发行量占香港报纸发行量近三分之二。
左派思想在香港的发展与当时的经济社会环境密切相关。“二战”后香港的经济开始迅速发展,内地的移民大规模涌入香港,香港社会的贫富分化和阶级矛盾空前激化。比如一九六六年四月四日,香港中环天星码头的小轮公司因为船票加价一毛钱就引发了大规模的社会骚乱。而此时,国际局势发生了逆转,中苏主导的世界“反帝反殖民”运动在印尼、马来西亚、越南、泰国等地如火如荼地展开。美国为了遏制苏联和中国在东南亚的扩张也与英国联手,在东南亚各国与共产党展开政治较量。而中国内地激进的反帝、反殖、反修的“文革”迅速波及到东南亚乃至全世界。香港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有被掀翻的可能。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澳葡政府与群众之间发生了冲突并进行镇压,引发澳门左派团体的罢市运动,在内地与有关部门积极配合下,迫使澳葡政府屈服,从此澳门成了“半个解放区”。澳门左派的胜利直接刺激着备受港英政府打压的香港左派。他们纷纷派人到澳门学习取经。在这种情况下,周恩来通过廖承志向香港新华社发布了指示:“香港不能照搬内地,内外有别,香港不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宣传上千万不要使香港同胞以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将席卷香港。至于我们党政企业组织内部,不搞大字报,不搞群众运动,不搞揭发批判。》》务必避免我们在香港的党组织和各企业机构自己内部大斗,发生大乱子,毁掉香港长期工作的深厚基础和战略部署。”(转引自张家伟:《香港六七暴动内情》,20页)然而,在“文革”背景下,内地激进左派在政治上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一九六七年负责港澳事务的中央外事办被造反派夺权,廖承志完全失去权力,周恩来的外事权也受到牵制。在这种情况下,香港左派内部的激进派势力开始抬头,中央确立的港澳长期政策实际上被一种激进的“解放香港”路线所取代。
一九六七年,各地零星的劳资纠纷引发的罢工运动由于“工联会”的介入将劳资纠纷的阶级斗争转化为民族斗争,从香港局部问题转化为中国全局问题,转化为中国工人阶级与英美帝国主义的问题,由此赋予香港左派抗议运动的世界史意义。而此时的港英政府体制极其僵化,没有任何政治手段,只有暴力镇压。而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控制的外交部于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五日在京召见英国驻华使馆代办,对港英政府的镇压表示强烈抗议并发表声明。在内地的支持下,香港左派成立了“港九各界反对港英迫害斗争委员会”,和内地的红卫兵运动一样,他们手持毛主席语录,佩戴毛主席像章,采用贴大字报、批判会和斗争会的形式,正式向港英政府发起了全面的思想政治斗争。广东各界左派团体纷纷予以声援,北京的造反派更是惹出了“火烧英国代办处”的外交事件。
香港左派的文化斗争并没有斗垮港英政府,相反港英政府以恢复法治秩序为名,紧急通过各种立法进行镇压。矛盾进一步激化,香港左派动用全部力量发动罢工、罢市和罢课的“三罢”行动,最后随着港英政府镇压的升级,左派抗议发展为极端化的“武斗”和“飞行集会”,发展为所谓“反英抗暴”斗争。港英政府在确知北京没有收回香港的意图后,肆无忌惮地全面镇压,查封左派报纸、关闭左派学校,大规模地逮捕左派人士,一时间香港陷入白色恐怖。而此时内地“文革”乱局,根本顾不了香港。香港新华社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香港左派既没有国内政治力量支持,又丧失了香港民众的支持,且备受港英政府的打压,只能在孤立无援、自我封闭和风雨凄惨中度过了漫长的七十年代。
“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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