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第18章


和宫扫地,有时在家里打坐。总之就是那种生活极其清淡的人。咖啡馆的生意不错,现在又从老家来了两个小孩帮他照顾。我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几乎能够想像他坐在那天的椅子里,用一只很旧很旧的诺基亚手机逐字按下那些句子时的情景,心里竟然也生出些感动来。
再后来有一天,清晨五点,我收到他的短信,他说我喜欢你。我问他为什么。他久久没有回我,就好像是那天他坐在我对面的沉默一样。然后他说,因为你的安静。
“你是因为这个人来北京的么?”微微说。
“当然不是。只不过他为我描述了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那是什么样的可能性。”
我张嘴想要描述,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我翻出手机,他给我发的短信几乎都已经被删除,只保留下一条。我把手机拿给微微看,那照例是条长长的短信,得要往下翻页才能看得完。他写,“前几日我嘱咐园艺工人帮忙修剪窗外的树枝,大概是受了客人们关于释放阳光的挑唆。今晨起来,枝叶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师傅们憨厚地摇舞着砍刀向我笑着,阳光倒是勇敢地多涌进来了些。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有人笑,就会有人哭。”
“当时我想,噢,原来北京是这样的。那是去年夏天,梅雨季节持续了特别长的时间,我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坐在出租车里,几乎整个月都没有看到过完整的太阳,都已经是七月份了。外面堵车,球鞋里的脚不断出汗,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觉得对当下的生活无法忍受。”我说。
“那后来呢?”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常常与他见面。生意清淡的时候他会到我家来做饭给我吃,我们在菜场见面,花很少的钱买两样蔬菜,有时候买条鱼,或者一块排骨。他是北方人,但做菜很有耐心,用小火炖很久。那天做给你吃的羊肉汤也是他教给我的,秘诀是把花椒爆香了放进去,真是一直难忘的美味。”
“等汤煮好要等很久,中间也会做爱吧”
“嗯,没错。但是这样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之后我遇见其他人,我告诉他了。”
“他很难过么?”
那天他在我家里给我包饺子,韭菜鸡蛋虾皮馅儿的,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他有时也扭过头来朝我笑笑。等他包完,我把饺子分成小袋塞进冰箱冷冻,他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沾着面粉。我们还是接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感觉很糟糕,于是我们吻了一会儿,我就告诉他我遇见了其他人。他愣了一会儿,大概还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看他平平静静的,便都照实回答。然后他突然站起来,拉平起了褶子的衣摆,转而告辞。我没有挽留,看着他系鞋带。出门的时候他又停下来看看我,认真说周末再见。周末他本来说是要来给我做世界上最好吃的咖喱饭,为此他还打算专门跑去东郊市场买咖喱,他振振有词地说平常超市里的那些可不行。我听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匆匆忙忙消失在走廊里。但是我没有关门,就这样在门口站着,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忘拿东西似的走回来,非常后悔和懊恼的模样,他说,我想了想,我们以后还是再也不要见面了。我说好的。他点点头,说,我以后都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你爱他么?”她问我。
“不爱。”我说,“但时常会想起那段时间,冬天还没有开始,天也不会暗得太早。”
“那你现在爱着谁么?”
“什么是爱呢?”我问她,我竟然对这样的核心问题感到迷惘。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始终要解决的问题是填满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但是后来发现外部世界的运行准则不是这样的。如果想要感到快乐,就应该抛开自己这个空洞,再也不去想,而只是对别人不断地付出。”她说。
“可是你完全不快乐。”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你们都看得出来老虎并没有多爱我,他顶多是有一点点喜欢我,因为我善良,我热情,我讲义气,大概是这样的。不过回头想想,我还是感激他,我想到他依然觉得心里像是有暖和的水流过。”
我听她这么说,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于是我们低下头,不再说话,并肩走路。风很大,我们都穿着最厚的衣服,挨得紧紧的,摇摇摆摆。走过一段狭窄的路,不时地撞见树木,我们短暂地分开一会儿,又迅速地挨在一起,心里从未觉得彼此间这般需要。我们已经走在冬天里了,之后像是再也没有走出来过。每天都是这样的,天黑得特别早,又亮得非常晚。所以总是黑夜,有时候沿着护城河开车,大灯只能照亮前面的一小段路,树木高大而稀疏,河水结着冰,视线所及之外都是漆黑一片。难过的梦远未开始,不知我们是否意识到之后连彼此的陪伴都会失去。微微。
“那晚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她说。
“没有。你不也说我残酷么。”我说,她笑起来。
“我倒是羡慕你,刀枪不入。”她说,其实当然不是这样。
“做铁石心肠的船长吧。”
“什么?”
“明天,明天起来后我要重新做人,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世纪的孩子。挥霍我自己的青春,然后放弃爱情的王位,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我背给她听。
“一首诗?”
“嗯。”
“真好。”
我们继续往前走,不赶时间,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我心里知道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一次。她不知道,我其实为此而失落万分。
捌 ◇
有一年春天,发生了很大的地震。据说是在午后,我不知为什么没有去上班,那段时间里我总是在与阿乔争吵,筋疲力尽,常常吵到清晨,和解只是因为真的没有力气再做出任何其他举动,倒头睡去,完全像是被僵尸追逐倒地的人类。
我醒来的时候是下午,手机在床头柜上持续不断地振动,我拿过来看,大概一两个小时里的未接来电都是从家里打来的。我打过去,妈妈接的电话,她听到我的声音时松了口气,接着告诉我说,刚刚有一场很大的地震。我没有告诉她我刚刚醒来,只说是在上班,和很多同事在一起,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说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安静,于是我在房间里走动了一会儿,又打开窗户。她说晚上或许还会有等级很厉害的余震,我告诉她不用担心,我会跟朋友们待在一起。她不太相信地问是跟哪些朋友,我不耐烦起来,匆匆挂上电话。
然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躺回床上,甚至又盖上被子,怔怔地望着窗外。外面格外安静,完全不像是发生过灾难的样子,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鸟叫。天空透着昏暗的灰黄,倒像是远处正酝酿着一场沙尘暴。偶尔有飞机飞过去,那一会儿就能听到些隆隆声,但是看不到空中的划痕,而且很快就又重归于安静。我这么待了一会儿,开始担心世界末日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会不会外面已经是一座飘浮着灰尘的城市。于是又跳起来,再次打开窗。我先看到楼底下的花坛里有两只走来走去的猫,街对面的胡同里站着两个卖水果的小贩,没有人光顾他们,他们互相也并不说话。
我觉得放心了些,又睡回床上,时间凝滞着,怎么也无法过到下一秒似的。就这样不知道等了多久,电话再次振动起来。我知道是阿乔打来的,我让它在枕头边响了会儿,停下来,然后又响。我才接起来。
他的声音显得非常迟疑、沮丧、小心翼翼。我们心不在焉地聊了些琐事,谁都没有提起地震,或者与之相关的任何事情。他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家。他问我吃过午饭没有,我说没有。他又继续问一会儿打算出门么,我说可能会去美术馆转一圈。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所有的眼泪都涌在眼眶下面一点,堵住了气管,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我在等着他把那句话说出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从来也都没有心怀什么期待,但我就是要等他说出来。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能感觉身体的什么地方被戳了个洞,噗的一声,恶意、嫉妒、恨都在往外冒,我知道自己残忍极了,可是我浑身发抖,根本无法阻止。
“晚上你打算去哪里?”他终于问出来。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我说。
“她晚上会来找我。”他说。
“嗯。”
“当然不只是她,还有其他一些朋友,我们会一起吃饭,然后可能会在一起待到很晚。”他欲盖弥彰地解释。
“没事。”我说,好像他真的是在跟我道歉似的。
他完这些以后,我们俩都像是松了口气。好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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