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第304章


才能体验到的写到一部作品的高潮时才能体验到的快乐和激动。但就是这时候,一个巨大的、无法言喻其恐怖的东西从我心中和身边“升”起,完全就像当年“神的黑暗半球体”悄无声息地说出现就出现了,这个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幻觉,幻觉中是全天下、全世界、全宇宙,全天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对我怒目而视,原因还是我正在写在反唯物主义、反科学、反马克思主义和反“逻辑”、反“科学”的“经历”!正在无耻地编造谎言!我说把这部作品赶忙锁进抽屉就锁进抽屉了。锁进抽屉后都还感觉到不放心,总感觉到家里有一个罪证在那里,它迟早会被发现或揭发,有时候甚至会无端听到如“人民”、“人民群众”、“国家”、“国家战士”、“真理的捍卫者”那样可怕的东西正大踏步地向我家走来,他们人都已经到了我家门口了,马上就会破门而入了,而一进门就会把我写的那些不管藏在哪里他们都能找出来的“反科学”、“反真理”、“反唯物主义”、“反马克思主义”、“反人类”、“反国家”、“□□” 的东西给找出来,而一找出来了我就会完了,就会受到审判和清算了。多少次又多少次,这种感觉都使我不得不以理智的力量尽力进行调整。我发现,问题还不在于我这些东西被“发现”和“揭发”后,我会受到“审判”和“清算”,而在于,这种“审判”和“清算”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灵魂来说,它是我应该受到的!我罪有应得!不只是这种怕被“清算”的恐惧,更有这种“罪有应得”感,才是我无法承受的。终于有一天,我清理那些应该烧掉的废稿,把这部稿子也随手扔进废稿里,在看着一堆废稿在熊熊大火中燃烧时,感觉到里面有一部稿子我应该把抢救出来,它不应该就这样被烧掉,可是,我却始终也没有动,看着一堆稿子最后全部化为了灰烬。这以后,我才没有总是无端产生这种莫明其妙的恐惧,但是,我在这次烧废稿中烧了一部不应该烧的稿子的感觉也始终在心头,可以说是耿耿于怀。事过十多二十年,我又写当年的“月夜行动”,这一次我终于把整个事情如我记忆中的样子写出来了,写到所谓“神的黑暗半球体”时才想起当年写过这个东西,整部作品和当年写的几乎一字不差,而当年写的那部稿子就因为心头那种无名的恐惧被我烧掉了,被我烧掉了才过了这么些年的“安心”的日子。
我的写作演变成了没完没了的自我申诉、自我辩解、自我怀疑、自我审判,自己追逐自己的影子,自己咬自己的尾巴。于幻觉中,总感觉到只能称之为“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那样的东西站立在我身旁,监视着我写的每一行字,只要有一行字不符合他们的真理的标准,我就会立即感觉到类似当初见到我们公社党委书记时所突然感觉到的那种恐惧,感觉到我在被“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审判和清算,我也应该受到这种审判和清算。有几年,每把这些经历和经验写上几行,就要向幻觉中的围着我的那些“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磕头作揖地承认自己是真的疯了、神经错乱了或有深藏不露的、连我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动机,虚构了这些经历和经验,虚构得把我自己都骗了,相信它们是当真有过的了,要不,也不过是把幻觉当真的了。但是,我深藏不露的动机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如此“抹黑”我们的世界,歪曲事实,甚至于虚构事实?我就又承认的确可能是我的思想动机不纯,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等等,等等。我直接就在文本上面这样做,不敢如我“记忆”中的样子把这些“经历”如实写出来,不管这些记忆是真记忆还是假记忆,这些“经历”是真过还是根本就没有过,却没完没了地检讨自己这样写和写这样的东西的错误、挖竟然犯这样的错误的思想根子,结果就好像我写的东西成了对自己过去的经历的检讨书、悔过书。后来,我读我写的这些东西,看到的全是连篇累牍地自我辩解、自我怀疑,却没有几行字是关于我要写的这些事情本身的,完全谈不上我把这些事情如实说出来了,而我就是想把它们如实说出来而已。
我研究心理学,发现了还真有一种疾病,患者虚构出一些“经历”,虚构得那么逼真,不但他自己信了,讲出来缺少辨别能力的人,也就是没有一种正确而坚定的科学观或没有受到过正确的哲学教育的人,都会信以为真,但实际上这些“经历”是没有过的,通常不过是在他者或自我心理暗示下产生的幻觉或做的梦而已。有几年,我完全认定事情是这样的。但到头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一切,怀疑我本身存在的真实性,怀疑的生活中的妻子、女儿她们的真实性了。虽然我通过努力度过了一个这个“难关”,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种自我怀疑都达到了什么程度,我不敢确定当年的我、童年时代的我是不是一个神经病,但是,现在,我可能是真的有神经病的症状了。
我还记得在我几乎感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接触到了一种叫做“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这让我大喜过望。倒不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让我多么欣赏,而是,我发现了,我可以对“人民”说,我写这些“反科学”、“反唯物主义”的情节故事,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作为一种手法,文学作品是可以这样写的,但这样写完全不等于承认现实中会有这样的事件,不等于我不信“科学”,也就是不等于我会把这些情节故事当成是真的而不是它们不过是虚构而已。于是,我写当年这些这些经历,每写不上一两行,就要申辩说,我这些描写不是真的,我这使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请千万别以为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的还是那样之少。
我一边写当年的经历和经验,包括这些似乎其突出性和特殊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的“经历”,一边穷经皓首,阅读古今中外的各类经典名著,包括哲学和科学方面的著作。我逐渐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把当年这些“经历”写出来,就是为了让它们能够坦然地置于意识和思想的亮光之中,我可以冷静、客观、中性地把握它们、反思它们,并最终能够真正认知它们、理解它们。我必须认识它们、解释它们、理解它们,这是我的宿命。我不是不记得它们,但绝对不是记得一件事就算认识了它,也理解了它。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一个经历,纵然你千真万确经历了它,但是,如果你不能理解它和解释它,你就无法相信你真的经历了它,尤其是,它无法被你所生活的时代的“公众”或“主流”所相信、认可、接受,你就怎么也会感觉到它是虚幻的,不真实的,不管是因为什么你“经历”了它们,它们也不是你的真实经历,它们并未真的客观存在过。
说实在的,我相信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我们的经历和经验,如果不被你所生活的时代的“公众”和“主流”所认可、相信、接受,它就不会是真正有过的经历和经验。我说的是这些经历和经验首先就对于我们自己不会是我们自己真的有过的经历和经验。一切经历和经验,其实都是过去时的,都是你一经历了它们,它们就成为过去的了,也就是成为你记忆中的和别人记忆中的了,而一旦成了你的记忆,它们就会受到你脑子里的“公众”和“主流”意见的检验,就会被你脑子里的“公众”和“主流”意见所过滤,被过滤掉的就无法让你相信它们是真实的,如果你一定要以它们是真实存在过的而让它们恢复其真实的权利,就这个事情都可能把你弄疯,而结果是它们对于你仍然是不真实的、没有过的,最多是你的想象和虚构。多数情况下,你会把这些经历和经验给忘记了,永远忘记了。
在两种情况下,都当真无法说你真的经历了它们,因为在第一种情况下,你自己都无法确定它们的真实性,而第二种情况是你都已经把它们忘记了,忘记了它们当然就不是真的了,也没有存在过了,因为你无法知道你已经忘记了,忘记的是什么,不然,你就还没有忘记。
你必须把你这些经历讲述出来得到他人的认可、相信、理解和接受,你才会相信你这些经历,相信它是你真的经历过的,而不是你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的虚构或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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