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么多年;我的心你也看出来了。别人说你什么;我不管;我还是一心一意等你的。”在桌子下面;他穿三截头皮鞋的脚夹住了小穗子的脚。只不过是脚;她却觉得让他触到了女性最神圣、最隐秘、最致命的地方。她抓了棉帽站起身;对他不挑破地直是道谢;告别;叫他有空来文工团玩。
她走到门口;王鲁生一把将她拉回来。她装着给逗急的样子说:“你干吗呀?”
“看你怎么谢我。”他戴着两颗完美洁白的假牙;笑嘻嘻地凑上来;“在电影院和那个人都行;就和我不行呀?”他的笑是笑给一个贱骨头的。
小穗子一下子蹲下身;蒙着脸哭起来。他不动了;一声也没有。
她出了他的办公室;一直奔到操场上。她的布底鞋在柏油地上踏动;发出麻木的声响;她恨这脚;他碰过脚。她突然恨身上的军装;因为他也穿着它。
小穗子从中越边境打起仗之后;就没再见刘越。她把王鲁生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写信告诉了他;就和军区的几个记者搭上了南去的火车。
几个月后;她从野战医院回到城里;所有的事和人都有些事过境迁。
我们把小穗子的变化归结为她地位的改变:作品上了大报;全国的大报呢。她一脑壳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有了正经出路。幸亏没跟邵冬骏成家;邵冬骏被打伤后再也不肯练功;长得白白胖胖;天天在家氽肉丸子。我们不知道小穗子正经历的苦楚。她一回来就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自杀未遂;为着拉回刘越。女朋友的父母也去了篮球队;说刘越个王八羔子把他们闺女的甜头都吃了;就想不认账了。
小穗子后来去了北京的电影厂修改剧本。临走她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跟一帮高干子女搞色情舞会;被人检举了。刘越和她取消了婚约。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月;军区举行了一场自一九六五年后最大的军事演习。一星期的行军后;篮球队要在驻地搞表演赛;几十个球员住在机关直属队营地。体工队、警卫营、通讯营一块分担驻地警戒;站二十四小时的岗。我们偶尔看见刘越独自在球架下练球;嘴上叼根香烟。他练球时眼睛从不斜视;投了好球也不像过去那样满面得意了。他几乎不苟言笑;我们忘了他有颗生动的小虎牙。
我们一看见他练球就远远地站着观看。那也是一种舞蹈;每一个腾空都和地心引力挣扎一刹那。那一刹那;就被铸塑在空间;成为一个完美的塑像。县城中学的球场在墨绿的山岙里;冬天的雨粉细地飘在空中;很久才落到地面。刘越给我们的错觉是他每一蹿跳都要发生某种突破。突破自然的极限;成一个自由物体上升。
表演赛他打得非常出色。驻地军分区的部队为他倾倒。比赛的第二天晚上;一个十六岁的新球员发低烧;刘越便为他代一小时的夜岗。他是军官;按说不必站岗;但他总是替年纪小的新球员站夜岗。
他披着棉大衣站在哨位上;夜里的山显得非常近;非常大;山坡上是淡绿和淡蓝的点点磷火。过了这座山;再行军一天;就是大演习的地点。野战军已经先到达了;野战包扎所和后勤部门正在夜行军向那里进发。直属队清晨四点就要开拔。刘越看了一眼表上的夜光点;还有一小时。他的右手按在手枪上;手枪被他抽出枪套;此刻待在他的大衣口袋里。这是打开了保险的枪;饱含子弹;因此他得小心地按住它。
三十米外;是个公共厕所;厕所有十个窗口;正对着哨位;若是刘越此刻练靶;他可以拿它们瞄准。厕所里的黄浑灯光透出窗子;很好的靶心。
偶尔有急匆匆向那里去的人影;刘越便问一声口令。对方一面回着口令;一面已进了厕所。不少人对口令毫不认真;随便回一句话冲进厕所里。就在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政治部宿营地出来;快步向厕所走。他斜穿过刘越面前的开阔地;步子自信、弹性十足。如此挺拔的一个政治部首长看上去十分荒谬;至少刘越这样认为。他向他喊:“口令!”
挺拔的首长愣住了。
“口令!”
“是我;组织部的……”
“不准动!口令!”
“我要上厕所!”
“再动我开枪了!”
……他终于把口令记起来。
但是太迟了;刘越的“五四式”已响了;后座
力已震麻了他的手。
所有的灯全亮了;穿白色和黄色军用衬裤衬衣的士兵和军官们拥到寒冷里;问出了什么情况;谁走了火。警卫营一个连长跑来;见刘越把手枪口朝天;两脚站得很开;身体重心完全在中心。一个洋气的打枪姿式;像从内部参考的外国电影里模仿来的。他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打枪?!”
刘越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几个人已把倒在血泊里的人认了出来;叫着;是组织部的王科长……
眨眼间担架来了;抢救器具跟了一大串。此刻射击的后座力似乎震麻了刘越的全身;他身体一矮;就地坐下来。保卫科长睡眼惺忪地问他;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问丁他三次口令;他不回答。”刘越用平直的声音说。
凋查下来;有人说他听见刘越只问了两次。他说那时他也起身了;正准备上厕所;怕起床号一响;厕所人满为患。他还听见王科长清楚地回答;他是组织部的。再回来问刘越;他一口咬定当时他问了三次口令;并且;对方什么也没回答;他是根据演习的规定开枪的。当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王鲁生科长的伤势很重;直到演习结束才脱离危险。子弹从他颈子的侧面钻入;伤及颈椎;有终身瘫痪的可能性。他说刘越第一次问他口令时;他一时没想起来;但马上报了身份。第二次再问;他正确地回答了口令;并且问了回令。刘越说王科长绝对记错了。
虽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军事演习中不可避免的代价。责任追究渐渐成了扯皮。曾经调查过刘越揍人事件的两位保卫干事看着振振有词的刘越;心里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们看不透的原因。刘越已不再是首长未来的女婿;他有词没词;不会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
两大军区正好在合并;体工队以人员调整的名义;把刘越调到西藏军区昌都军分区去当宣传干事了;主要职责是抓部队基层体育活动。
小穗子在北京的两年里;起初每周和刘越通两封信;后来变成一周一封。信从西藏走到北京有时要半个月;有时更长。刘越总是不断地下部队;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收信越来越难。他开始弄摄影;小穗子从他寄的照片里看见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结识的人。到了一年后;他们俩就是两三个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终于告诉刘越;她有了男朋友。刘越从此不来信了。半年后;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短信;说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条脏兮兮的小街上;听她讲了王鲁生的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没力量跟那么多人对抗;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首长的女儿。“事情先错在我这里;穗子;不怪你。”似乎他收到她宣布有男朋友的信之后;一口气就噎在那里;半年后才呼出来。呼出来;徐缓而黯然神伤;已有一点缅怀和回顾。
小穗子回文工团才知道王鲁生两年前受了枪伤;至今还在恢复站立和行走功能。听这故事时;她在院子里晒棉被。一个月的阴雨;褥子下出现了一层霉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楼上一片草绿棉被。小穗子身体在绿军棉的夹道里;听我们中某个人把大演习中的事故告诉了她。她一动不动;刚洗的头发随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蓝毛衣的肩洇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给我们的一个奇怪印象:她突然记起她失去了什么。
他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出来;看见走来的小穗子。迎面的大窗给战士们擦得贼亮;高原的阳光灌进来;使她的形影显得曝光过度。他一时站住了;和她隔着三步。其实不必的;他只看她军帽外微卷的发丝就能认出她;不必这样细看。
“刘越。”
“你呀?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握手;讲些非讲不可的见面词。太阳照在他脸上。他高原人的脸;只有虎牙依旧。
她告诉他;她来是为了采访。他说好啊;他哪儿都能带她去。楼梯上他停下来。她在上面一个台阶;脸和脸平齐。她看着他的正连级军阶;和她的一模一样。
他说:“唉;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那天你说有两句话的。你说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他眼睛没有老;还单纯如孩童。眼睛好伤心;嘴巴却是一个牛仔式的笑。是走一个地方;丢一个恋人的牛仔;他们的那种笑;它告诉你;谁拿它当真谁负责。他就这样笑着说:“留的这句和前面那句是一样的;所以是句废话。”
办公楼外面;是高原的盛夏。
摘自:《收获》2004年05期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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