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红马。柯丹说:这好办,掰开它嘴看看牙口,就晓得它是否与红马同龄。但这匹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马却不让柯丹靠近,柯丹被它踢肿了膝盖,看来垂死挣扎的生命有着难以想像的力量。
似乎是柯丹激怒了它,它开始跑、窜,竟向马群方向奔去。姑娘们围追堵截,一连开十几枪都未打中它。一旦她们堵它不住,让它冲进马群,整群马的健康都难保。她们辛勤经营,立了誓在这远离人世的地方使马群一点点壮大,眼看要接近她们预订的指数,而这匹瘟神附体的马正在毁灭她们的希望——她们回到场部,回到人群,回到社会中的希望。
她们想只要马群一染了瘟,她们今冬的回迁计划又砸了。她们已许久许久没看过《英雄儿女》了,她们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儿女》已有了许许多多可看的东西。她们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着花裙子。
柯丹抛出套马绳,却未套准;但绳套被沈红霞接住,这样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轻灵,腾身一跃而过。一看便知,这是匹训练有素的战马。柯丹知道这一招来缚住它就很难再将它挡住。它左右奔突,与人整整周旋一夜。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个方向却有人喊道:它在这儿!眼看它被挡住,已掉头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却喊:它冲到前头来了!一时她们精神也错乱了,感到根本不止一匹马,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瘟马进犯。天亮时,它终于看见了马群。人们已彻底绝望。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们撵上它时,它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向一大群生机盎然的同类。它痴呆无神地望着它们,表白着对生的贪恋。马群之外,绛杈一跛一跛地啃着草,它总是落伍而不合群的。连它的金黄流星马驹也提前成年,追随马群去了。绛杈回头看一眼这匹外来马,又低下头啃草,人们悄悄接近它,这下断定它根本不是红马,因为绛杈连一点相识的表示也没有。
奇怪的是这匹奄奄一息的马知觉竟异常灵敏,谁妄图接近它,它立刻挺身撞向谁,看样子它最后的劲头还能踏死个把人。
沈红霞低声说:“都闪开,我来。”大家说:“你以为它会认你的账,它又不是红马。趁它安静,一枪打死算了……”但沈红霞一直走到它身边,伸手搔它脖颈,它也没有发生任何冲犯动作。“是红马。”沈红霞说。
大家说:“它明明不是红颜色。”
尽管它毛色污糟糟的,但它是红马,沈红霞心想。她引它转身,它就乖乖地转了身。它有气无力地跟着拄杖艰难向前的沈红霞慢慢走了,背向马群走了。偶尔马群里传来嘶鸣,它就停下,恋恋地转过头。
沈红霞一直引它往前。“给我拿些料!”她转脸对姑娘们叫道。给她送料的姑娘顺手将枪递给她,她却不接。她甚至把别在腰里的鞭子也扯出扔下。她就这样引它一直走一直走,根本不用牵它的缰。人们看着她和它走上了坡,又走下了坡,就看不见了。
她将生料豆嚼成稀酱,喂它,它没吃,渐渐卧下了,下颏贴着地,溃烂的口鼻流出黏液。沈红霞坐在它对面,并不打扰它,直等到黄昏,她才爬过去,用刀割开它浑身一切羁绊。
它已死去,大家探头探脑地登上草坡:完了吗?沈红霞将那些笼头、嚼铁一堆网络般的东西扔向一边。意思是:完了。
她们问:你怎样整死它的?
沈红霞不说话。
她们说:你真行,不动刀不动枪就把这祸害整掉了。这时听见身后有动静,所有人一齐回首,见蓝紫色的夕照中默默立着绛杈。它支着三长一短的腿吃力地站在草坡上。人们突然发现它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晦暗费解的某种阴冷色调。
她们轻声问:这死家伙到底是谁?
柯丹说:去看看那些笼头口嚼就晓得了。
人们跑过去,未待辨清什么,却见那被割断的缰绳正从刀茬口涌出一股惨淡的血。
人们看见一堆马具,乱七八糟地放在草地上。秋天白色的草静止了,一股血从缰绳的刀茬里涌出。她们想,原来没生命的东西也会流血。
秋天,离场部不远的草场闹起大火。或许是雷击,或许是烧死牲口时留的火种。冲天火阵连远离现场的女子牧马班都看见了。柯丹说:不得了,过去也烧过,非把草场烧光才止得住。她们留下一个人守马群,其他人全部往火场赶。
草地的风向不断变化,不等确定火的趋势,它已向你逼过来。许多当地牧民也赶来帮着挖防火沟,烧防火墙。灾难使整个草地的人同心同德。女子牧马班被指定到一个地段切断火路。这使柯丹看见远远跑来了一个娇小美丽的少女。她从一片密如墙垒的金色葵花里走出来。她一冷一暖的两只眼仍像头一次见到那样令柯丹赞叹震惊。
柯丹放下工具,跑上去拦住她:“你不是偷偷走了吗?就偷偷走掉吧。”她说,她逃亡的一个月里,总是不放心那几匹病马。
“快走!钻进这片葵花地你就没了。全班都知道你为啥偷偷逃走了……”柯丹说。
这时所有姑娘都发现了她。她对柯丹说:先救火吧。她对沈红霞说:先救火吧。她对所有姑娘说:先救火吧。
人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都成了一模一样的焦黑干燥。草地上一洼洼水沸腾了,开得咕嘟嘟响。火势突然转向。人们一看,那几个人完了,跑得再快恐怕也冲不出来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姑娘。
她们烧光了全身衣服和头发,冲了出来。只有小点儿迟疑了一刹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识到她是有意迟疑的。
她静静地立着,时而看看金色的天,时而看看金色的地。她看见包围她、簇拥她的是冲天的金色葵花。
天黑下来,烧了五六天的大火彻底熄了。焦黑干燥的人群在开裂,渐渐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当地人归当地人,外来人归外来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几个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回答说是铁姑娘牧马班。
后来人们涌进场部机关,说应该给铁姑娘牧马班记功。主事人说:哪里来的什么铁姑娘牧马班,没有这个编制。
人们奇怪了:真的没有?明明有嘛……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说:没有铁姑娘牧马班这群姑娘。根本没有。不存在。他们拍了拍最权威的职工花名册,又指指最说明问题的全场编制表;于是就真实地不存在什么铁姑娘牧马班的姑娘们了。
尽管仓库保管员照样严肃地在她们持着的领料卡上打勾,拨给她们料豆。食堂司务长照样在她们出示的集体粮簿上画押,让她们领口粮和副食。尽管一切照常,但实质上没有她们了。她们不存在了。
小点儿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场部,她打听到兽医住了医院。一见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无端地转转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会救济她、爱怜她、折磨她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几排熟悉的红砖营房前,设法混进了门岗。进了营地她大吃一惊。因为满院子金色,看上去让人气都透不过来,她记得曾经只是顺手撒了一把种子。
她发现一架电话,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当她一把抓起它时,才发现它功能正常,她说出营长的名字,几经周转,一个梦似的男声传出来。这时她隐蔽着自己,看见很近的房子里有个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他说。她看着自己破旧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爱他,怎么能把那么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识到,从她头一次见到他永别就藏在其中,他们的认识、几年来的暗自倾心,不过是个太长的永别过程。
她终于开口,对着他的背影说了道别的话。她已了解到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后几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怀孕的妻子离开此地了。“你在哪儿?”他口气急躁地问。
她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声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样。她说路太远我就这样送送你啦。他又说:真奇怪,就像在耳边说话一样。她嗓音的确压得很低,没有距离感。挂断电话后,她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
她想,真正的流浪从此时开始了,她知道该沿白河往上游走,那里就是大山了。山里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来,把黑河里的鱼捞出来卖给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么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马。
下过第一场雪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回迁了。有人建议打出旗号来,让人们看看谁的马群这样壮阔。五百匹,连马带驹五百,已超出了她们誓词中的数目。
偌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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