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人人都这么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鹤这么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么大个礼;真是怪极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浅浅鞠了个躬:“出来走走?”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干净;也省点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的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劲。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胳膊上。绝望的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日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身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身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砂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豆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豆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肉来啦?正好立冬吃狗肉;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床;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粗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身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信不?不信你试试呗!”
“我早试过了!”
“你咋试的?”
“那你咋试的?”
小石急蹬几下;车子飞出去;又一个急拐弯回来;嘴巴同时打了个又尖厉又婉转、坏到家的口哨。
“哎呀妈呀……”小石说;“那滋味……能告诉你?你真试过?”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会用自己的车把这个长着木偶脸、女人都喜欢又都不当正经事的小个子撞倒;随便找个什么砸死他。前面十多米就是火车道;火车在两三里之外的弯道上拉笛;它会帮忙把他砸烂的那张木偶脸轧成包子馅。这个王八羔居然占了他的上风;小彭即便得到多鹤;也只是在下游接他的脏水。张俭、小石都在他小彭头上尿尿(suī);他小彭还指望钢花满天来缓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个晴朗透彻的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大饥荒已经过去;但张家的大饥荒尚未缓和。两个男孩食量惊人;一个吃出了高度;一个吃出越来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鹤还得到收市的国营菜场去包圆烂了大半的西葫芦、发了青的土豆、被虫蛀成网子的白菜。菜场的人都认识她;见她文雅多礼;不吵不闹;每天专门为她留一堆垃圾;用锹撮进她背在背上的木桶里;让她回家慢慢挑拣去。小彭从臭气熏天的菜场开始跟踪她;见她进了肉铺;出来后菜场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铺的垃圾:几块刮得白生生的猪骨头。等她走出水产店;一大群苍蝇开始追随她;木桶不够它们停泊;就停在多鹤的头发上。
这时她走进一家小饭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个报纸包;油从里面洇出来。她在小饭铺收罗顾客们啃下的骨头、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宝贝黑狗。苍蝇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丽淡雅的一个女乞丐呀。
“多鹤!”小彭在她走出饭铺时追上去。
她一见他就带着一头一身的苍蝇跑上来。天下也有这样不知遮掩自己欢心的傻女人。又是一个深深鞠躬;同样一句古怪之极的家常问候:“下班了?”
小石这个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点恻隐之心;下手晚一步;给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舌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条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她接着饶舌:感谢他理解孩子——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
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被她这么一点;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从四楼上摔下去;没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乐摔没了。原来多鹤对他如此亲热;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话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谊;都是为了二孩。对于多鹤的亲与疏;小彭永远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饶地追索;结果对她就越来越心重。
“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小彭板着脸说。
多鹤的笑脸一伸;又一缩。
“你欠我一场电影。”小彭板着脸;让她无可选择。无可逃遁;“你必须跟我去看电影。”他的意思是:让你贱;你看你惹的是谁?!
泪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姥姥的;这女人真贱呀!好好地拿她当人;带她进大雅之堂的电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会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泪。小石那下流种子引她去什么狗洞;拿她当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让他揉了。
“你跟小石谈对象了?”
她眉头皱起;目光凝聚起来;嘴唇微微启合;好像跟着他的话在心里默诵。她眉毛忽然扬上去;两个闪闪亮的泪环也消失了;她一连声地说:“没有;没有!”
“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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