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玩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小彭凭自己的男性直觉评判了事态。小石是诈他;多鹤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迷恋更难以解释。厂里的主要技术员有十多个;他小彭是最有培养潜力的;因为他家几代贫农;又是党员。他凭什么会放不下多鹤这么一个话都说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鹤真的来了。她有意收拾成进电影院的样子;头发洗得很亮;一条棉布百褶裙;配上圆领线衣。所有工人家属都让丈夫们省下白线劳保手套;然后拆成线;染上彩色;织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多鹤的这件线衣染成黑色;圆领口抽出带子;带子两端当啷着一对黑白混编的绒绒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鹤不像小环腰身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身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小环的妹妹。
那么这个叫朱多鹤的女子到底是谁?
电影院门口;小彭指着一张巨大的海报告诉多鹤:这是个新片子;叫做《苦菜花》;听说特别“打”。“打”是青年工人们形容激烈的战争影片的词。
多鹤的表情变得非常焦虑;看着一幅幅电影画片;最后她盯着一个日本军官看了很久。电影院里小彭苦坏了:多鹤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怀里硬去抢夺她的手。她似乎完全进入了电影;剧情和音乐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时候;她也差点大哭大喊起来。小彭已经真要动手抢夺她那只堵在嘴上的手了。这是个良机:女人太伤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让她舒舒服服把悲伤发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拥进怀里。没有这一步;以下步步都迈不开。小彭正想一横心:干了吧!忽然听见多鹤说了句什么。他尖起耳朵;听她又说了一个词。像是在学着电影里的鬼子说日本话。不;更像是她在纠正鬼子的话。也许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说了什么。一个日本词。地道的、滚瓜溜熟的日本词。
多鹤是个日本人。多鹤?多鹤。他早就该猜到这不是中国名字。
小彭被这个无意中的推断吓得瘫在那里。张俭家的人长了什么胆?窝藏了一个日本女人;一窝十多年;生了一窝日本小崽儿。看看银幕上的日本人;那还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杀人不眨眼。
他那只一直想瞅空窜出去的手也瘫了;松软地搁在自己两个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湿工作服的裤腿。多鹤是哪里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个日本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鹤走出电影院时;他跟在她背后。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层之下藏了个日本女人;其实一切也就不奇怪了。电影里的鬼子和这个女子是一个种。小彭明白了多鹤是怎么回事。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暴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强;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外面天将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侣气象。小彭领着多鹤穿过毛毛雨;来到他的宿舍。他现在住的是双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个小煤油炉烧小灶;一看见小彭领个女人来;连忙说他一会儿去他的四川同乡屋里聚餐。
小彭请多鹤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给她找来几本钉在一起的电影画报。然后他冲了两杯茶。暖壶的水不烫;茶叶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样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多鹤倒也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大惊失色;给揭了老底的潜藏日本女人;他以为会跪在他面前求饶。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你是怎么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多鹤嘴唇跟着他默诵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的;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许张俭和小环也经过同样的痛心?
多鹤起身了。一个长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拦阻她——这样的鞠躬是破绽;会让人顺着这破绽摸索下去;最后毁了她。但他的拦阻动作半途上自己变了;变成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拥抱。抱住多鹤微微反抗的身体;他感觉那点痛心消解了一些。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痛完全消解;他紧紧抱住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八九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碾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他这个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拆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他想;他是进过高等技校;学过俄语;陪过伟大领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给娶的媳妇;他和多鹤的相处;也会是十分新社会的。实在不行;他冒着气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险;休了乡下媳妇。那媳妇肿成银盘的大脸早就不在他记忆里了。
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脚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多鹤生过三个孩子;那又怎样?她比他年长好几岁;那又怎样?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能才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时接到一张纸条;是从吊车上飞下来的。纸条上张俭的字迹飞扬跋扈:“中午吃饭的时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的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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