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注定了的;他于此清白无辜。可他觉得讲不清。假如保卫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们各自的理由认为他对小石别有用心;他同样有口难辩。他不记得这大半生自己强争恶辩过什么。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时候。人都去了哪儿?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闪出来;就像他在楼梯口闪出来;挡住多鹤;两只黑手揉捏着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车吊的钢材的准星刹那间重合。找死啊?往枪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刹那间走了神;没有留心吊车之下。是准星和目标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无缝。然后巨大的子弹发射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后坐力震醒。
没人看见小石到底怎么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闪过;但恰恰躲错了方向。他在打盹还是在满脑子跑事儿?肯定是那块被吊着的钢材碰到了什么;碰松了钩。人们围在一摊血泊四周;目光避开七窍流血的人体推测着。
他抱着小石血红的上半身。腔子里成什么了?血泡儿活泼泼的、开锅般从那曾经满是俏皮话的嘴巴里冒出。他那圆圆的、从来没正经的眼睛闭上了;闭得满足、惬意;让张俭鼻腔一酸。毕竟是对视了十多年的眼睛;闭上了;没那么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么呢?
假如那个假模假式;到车间来送酸梅汤的厂党委书记死于横祸。他张俭也因为心里杀死过他而该受指控吗?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张俭感到多鹤进了厨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烟。整个一幢楼只有张家的厨房还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积着十几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尘擀了厚厚的毡;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画报纸遮住了。卫生检查团一来;木板和彩色画报就更新一次。而张家的厨房玻璃晶亮;是人们对他们总结出的越来越多的怪癖之一。
“别擦了。”张俭对多鹤说。
多鹤停下手;看看他。又举起抹布。
“别擦了。”
他讲不清他绝没有为了她而灭除小石。他把她从窗边拉过来;心里就是几个字:擦什么?!擦什么?!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没有这样抱她?她手里的湿抹布触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过抹布;扔在地上。擦什么?!擦什么?!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么活泛;那么温暖;怎么可能是从一腔死了的脏腑里浮出的?小石那么活泛个人;怎么可能被杀死?那么厚的皮;那么厚颜的笑脸;从来不会被激怒;自讨没趣也不红脸的小石;会自愿退出对多鹤的求欢追逐;会被他张俭心里一个恶毒念头杀死?他给孩子们带过多少黄豆、绿豆、绿豆饼?可怜小石也用捆绑得齐齐整整的猪蹄无望地追求过多鹤。他生性粗鄙、下流;这他自己也没办法呀!
多鹤感觉他抖得厉害;抬头看着他。
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冤家;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个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真的成了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似乎真成了这样;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抱着;因为躲过了天打五雷轰。
他们抱着;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他们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那些个“好”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
他使劲亲吻她。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终于;他停下来。她透过泪水看着他。她头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的淡褐色雾霭。
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向她走来的。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他的头、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随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开始苏醒;开始在她血肉里游动。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他拎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嘎笑声。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一个老了的男声附和进来。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然后她给搁在了车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还是六十多岁……车子进了一座院子;又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进了一扇门;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浑身解冻;疼痛在她全身爆裂开来……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麻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是好看的。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非常好看。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温和、多情而窘迫。
一个星期后;叫做张春美的丫头走了。她自己背着一个草绿发黄的被包卷;穿着油亮亮的新军装;在全楼人的欢送群体里像个欢快移动的邮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马路。人们稀拉下来;向这个将来可能成为雷锋阿姨的丫头挥手;想到丫头在楼上楼下留的笑声、足音、美德;都眼睛湿漉漉的。
剩下的人是丫头最亲近的人;张家的三个长辈两个晚辈一条瘸腿黑狗;以及丫头的班主任、两个女同学。他们要把丫头一直送到火车站。然后送行队伍再次缩减成两个人:妈妈小环和小姨多鹤。
小环和多鹤把丫头送到了南京。从这里;丫头要渡长江北上;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学校。等火车的时候;三个人在到处躺着旅客的候车室艰难地走着;想找个清静地方告告别。许多乞丐也像他们一样;在被人体覆盖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动。这都是要逃什么难呀?小环只记得童年时看过这阵势。那是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之后;父母带她们和哥哥姐姐们往关内逃。
丫头头一次出远门;脑门外是汗脑门里是乱;这小环一眼就看出来了。火车站候车室有十来个孩子在哭。十来个大知了似的;比着拔高音拔长音。丫头说南京也有被录取的滑校学生;这时怎么也该到了;他们应该跟着领队来;不该迟到的。小环从头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给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刘海。又不满意她的长辫子;干脆脱下她的新军帽;给她重新梳头。
多鹤拆开丫头另一根辫子;也替她重新编结起来。丫头的头一会儿被母亲拉向左;一会儿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时抱怨她们手太狠;辫子编得太紧。两个女人不加理会;自管自往下编。紧了好;紧了丫头在火车上不必再梳头;到了学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头。最好她一个星期、一个月都不必梳辫子;带着母亲和小姨两人不同的手艺进入她的新生活——后来丫头在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辫子;她好几天都不用梳它们;一直到第四天全体新生剪成一模一样的短发。
她们刚刚编好她的辫子;她高叫一声;向一个方向跑去;两只脚很高明;在躺满人的大厅里见缝插针。等她跑到检票口;多鹤才拉拉小环:一队穿着和丫头一样的新军装的女孩男孩正从侧面一扇门进站。
小环和多鹤跟着视线尽头越来越小的草绿色往前走;不断被人骂到祖宗八代以上。她们终于走到那扇侧门口;门已经关上了。隔着玻璃;看见二三十个新兵正往车的一头走。小环拍打着玻璃门;手都拍打得没了知觉。她把一个警察拍打来了;问她有票没有。没有。那瞎拍什么?走开走开……
多鹤拉着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环艰难地走开了。
小环坐在肮脏的地上;两手高高举起;重重拍下;哭喊着。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亲一模一样;却谁也没惊动。这个火车站中转南来北往的火车;什么样的哭喊都很寻常。
丫头成了班级里的宣传委员。
丫头考了期中测验第三名。
丫头终于请准了假;坐上长途汽车;去几十里以外的县城照了一张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为什么让全家都黯然神伤。
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íao xíao)人家;啊?”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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