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íao xíao)人家;啊?”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二孩不理小环。他和母亲因为黑狗而结的怨还没了结。
只有张俭有点惴惴的:这个家从此交了好运?丫头是他们时来运转的福星?老天爷就这么便宜了他张俭?
张俭是从别的工友嘴里知道小彭帮了他。公安局、保卫科的人从小彭那里听到的全是有关张俭的好话。小彭现在是全厂的团委书记;他的一句好话顶工友们一百句。小彭的话把张俭铸塑成一个好心、略有些迟钝、只爱家庭朋友连钱都不知道爱的人。他还说到他和小石在张家度过多少阴历年、阳历年;吃过数不清的酸菜打边炉;把张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但小彭从来没和张俭打过招呼。一次张俭在澡堂的储衣柜下面看到一把自行车钥匙;拴着一根脏兮兮的红塑料线。他一眼便认出它来。他把钥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过去;张俭请他转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没有应邀。
邀请一个月一个月延续;小彭连句婉言谢绝的话也没有。他似乎也没有绯闻;为了多鹤重做单身汉的小彭连多鹤的面也不见。
一次开全厂大会;党委书记作报告;坐在第一排的一个人溜了号。他躬身往礼堂一侧的太平门走;走到布帘后面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张俭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烦这个讲起漂亮话没完的书记。张俭想到小彭明里暗里与他同盟;为什么就这样恩断义绝地不再踏张家的门槛了呢?
第十章
傍晚五点的路上自行车发山洪一样轰隆隆向前滚动。铁道西边;炼钢厂的工人和轧钢厂的工人交会;又和钢板厂的工人汇聚起来;从晒软的柏油上轧过;路面立刻低下去。铁道两边的芦苇沟干旱;纽扣大小的旱蟹晕晕乎乎爬上马路;似乎开始一场大迁移;被齐头并进的自行车轮碾得“噼噼啪啪”爆开。不一会儿;车流漫过去;路面安静了;旱蟹们像是烧在陶器上的画:蟹壳上十分细致的裂纹、一对对未及出击的钳子、两只原本就望着苍天的眼睛。
多鹤从刚刚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过。家属区近了;大路分裂成纵横小路。楼房的红砖不再红了;白漆阳台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楼房新时新得一模一样;旧却旧得千般百种。各家都在阳台上搭出阳台的阳台——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面放着一盆盆葱蒜;或者花木;或者鸽子笼、兔子窝;或者朽烂的家具。有的人家的孩子们捡废纸;阳台的阳台就堆了一捆捆废纸;盖着褴褛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攒酒瓶;那里也是好仓库。多鹤是用阳台的阳台搭了个棚;储存一排玻璃瓶;里面是腌渍菜肴。老远一看;张家的阳台整洁得刺眼。
多鹤背着一个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十来个未刻的钢字。因为是计件拿工钱;她星期六就带十多个字回家刻。她把缝纫机机头收进去;夹上一个台虎钳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钟;肩膀有些疼;她刚换一个肩;一辆自行车夹在另外几辆车里过去。
张俭正听几个工友谈着什么;骑上了坡。
多鹤想;她在斜坡上走;他们骑上来的时候她是显著的目标。他会看不见她?他是不想看见她。当着他的工友他不愿意看见她。工友们讲着车间里的笑话或是非;她就成了个隐形的人。
多鹤进了家;慢慢脱掉沾满银色钢尘的旧布鞋。她解第二只鞋的纽襻时;手指发抖;动作不准确;一直解不开。这只手握刻字的小钢锉握残废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的伸缩功能。
她脱下又大又宽的工作服;里面的短袖衫被汗湿透又焐干;一股令她恶心的气味。她进了厕所;脱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胶皮管冲澡。她不舍得用刻字车间发的一周两张的澡票;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周洗一次正式的热水澡。洗了澡。进了大屋;见小环和张俭在阳台上说着什么。两人趴在阳台栏杆上;脸冲外;背朝屋内;小环边说边笑;张俭听听也跟着笑。多鹤的耳朵稍不用力;他们的话就成了一团嗡嗡响的声音迷雾;怎么也别想钻进去;穿透它。他们的亲密也是她无法钻入、参与的。他们这时的快乐不也让她酸楚?这种亲密得来的快乐永远也不会有她的份6他们说着笑着;不时朝对面楼上一个熟人叫道:“来呀;上俺家坐坐来……”
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里的钢字倾倒出来;擦得过分光净、看上去被擦薄了的水泥地面承受那长方形的钢块;噔噔噔地响;听听也生疼。
阳台上两个人没有听见;肩并肩还在跟对面楼上的熟人耍嘴玩;说着笑着。
多鹤统统听不懂。那笑声也难懂了;嘎嘎咕咕;从天到地都是话语和嗓音的稠云迷雾。她想;她在这些人中间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头一次发现他们吵得她活不了?!他们花多少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不吵闹或许地板可以干净些;家具可以整齐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也不必“凑合吃”;“凑合穿”;“凑合活着”了。
她拉出缝纫机。在这个家里;每件东西都紧凑地镶嵌在彼此的空隙里;因此搬动它们的动作必须精确。一不精确就会天崩地裂;兵败如山倒。缝纫机的轮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见的秩序轨道;就撞在摆鞋的长条木板上;木板垮塌;一头碰了一下帐杆;帐子瘫软下来;披散了多鹤一头一身。多鹤在白色帐纱里披荆斩棘;终于出了头;穿木拖板的脚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来;连同脚上的木拖板一块蹬出去。
他俩跑来了。他们对她的表现也一点不懂。在一个窝里活这么多年;不愿懂就可以一点也不懂。张俭和多鹤的亲密是不见天日的;是几年不发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环的亲密天天发生;发生在一楼人面前;几十幢楼的人面前。
多鹤大声说了句话。两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终于懂了:她的意思是张俭见她背很重的东西而装看不见她。
张俭说了句什么。小环怕她不懂;未等他话落音就替他翻译。他的意思是工友们在讲奖金不公平;要找领导;他不能在那个关口跳下车。再说他并不知道她的包很沉。
多鹤又大声说了句话。这回张俭愣住了;小环对她说:“你再说一遍!”
她跟小环公然口角过多次;闷声赌气过无数次;从未见小环这副模样:眯细眼睛;一个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面。
张俭在小环后面了。小环用手推推他;脸朝着多鹤对张俭说:“她说中国人都是撒谎精!”
多鹤大声说太对了;并且她听得懂;用不着小环翻译。她用这个词骂过大孩、二孩;尽管是玩笑里骂的。
“谁说中国人都是撒谎精?!”张俭追问。
多鹤那个村的人说的;说为他们种地的中国长工。她母亲也这样说过福旦。
“那你母亲是混蛋。”张俭说。
多鹤看着他的脸。他眼睛还是半闭半睁;与世无争;见怪不怪;话还是从喉咙底部出来;而不是从嘴唇上出来。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不懂?”小环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鹤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说:你母亲说中国人撒谎;你母亲是混蛋!”她那微肿的眼皮、俏红的脸颊、深深的酒窝、闪亮的金牙都一块儿帮她忙;翻译了张俭的话。
多鹤摇晃一下。从她滴水的头发和被冷水冲凉的身体内;她感觉到心里的野火轰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话。
小环揪住她洗得喷香的头发。没有抓牢实;又去抓她的衬衣。衬衣穿旧了;剪了领子;改成了圆领汗衫;也难抓。多鹤反手却抓住了小环的头发。小环烫过的头发很好抓;一抓就顺藤摸瓜地把她的头控制了。小环横着脑袋被多鹤拖着走。张俭上来;手一夹。臂弯从后面卡在多鹤脖子上。多鹤手软了;松开小环。
多鹤喘得胸口像个鼓风机。她大声说了一句又一句。没有关系;他们不懂她也得说。她对于他们就是一个子宫;两个乳房;现在孩子们大了;子宫和乳房都没用了;来吧;把它们扔掉;从四楼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话使她对面两个人渐渐老实了。这种楼房是墙这边放响屁;墙那边都听得见。她的日本话可比响屁响很多。他俩害怕了?多鹤不怕。她满心满身都是黑色的火苗。从土匪们骑马向她们飞奔过来;土匪的体臭和马的体臭热烘烘地扑近;她其实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的女儿;就不应该这样给人当子宫和乳房用。她朝阳台扑过去。两只手在她身后拽住了她。
她哇哇哇地说着。邻居家阳台的钢门“咣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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