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多鹤什么都不说。她还是只跟二孩说话;能说的也就是:吃多些;该换衣了;黑子洗过澡了;袜子补好了;胡琴拉得蛮好。
二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张俭;许多事等别人去发现。问二胡问紧了;他不耐烦地说:“少年宫学的呗!”
原来他在少年宫就开始学;一直在拉;只是没当着家长们拉罢了。二孩似乎也参加什么组织;叫宣传队。这是小环从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发现的。小环怀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说不定也会像丫头和大孩那样;心里对这个家暗怀怨恨。
小环拿着鸡蛋回到家已经六点了。’楼上楼下都是菜下油锅的热闹。她们家的厨房今晚也能热闹热闹。小环进了门;多鹤又在擦地。
“别擦了。”小环说。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来。
“你不怕费力;我怕费水。水又不是不要钱!”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环明白;水也接到桶里了;难道把它白白泼出去不叫浪费钱?小环和多鹤眼下就是没好气地过日子;没好气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让给对方;没好气地劝对方多穿点衣服;别冻死。小环做好了打卤面;把桌子摆好;自己开始吃面条;对仍在擦地的多鹤说:“做好了还要喂你吗?冷了还得费煤火再热!”
多鹤把擦地板用过的水拎进了厕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饭桌边;端起上面盖着鸡蛋花和黄花卤子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小环跟着站起来。多鹤在厨房里就含着胸;上了一大把岁数。她想找个空碗把面条拨出来;小环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1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活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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