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
她从铁丝下面钻过;怀里就抱着六块毛巾了。她一面飞快地走;一面飞快地折叠毛巾;又飞快地把它们压在她拢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窍门是千万别回头东张西望;假如有人看见你动作可疑;你东张西望也补救不了什么。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这不容易;但费点事也办得到。夏天的时候;她出厂子大门可就不走正路了;沿着铁道走出去;两头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苋菜、钢管菜之类藏进去。田地旁边常常有水塘;里面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实际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闲心采菱角。采够了蔬菜;她就用头巾把它们兜起来。四个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 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来了;一些人在看别人。车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当当、咣当当”地走;一个坑蹦三蹦;声音破破烂烂。
她得不断地吆喝;让别人躲开她。六个鸡蛋能做六锅面卤子。田里有野黄花菜;正是吃的时节;跟鸡蛋花做卤子就过小年了。二孩可以闷声不响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半饿着尽他吃。张俭被押进去之前;大孩回家来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他进了家就往屋里闯;两脚烂泥留了一溜黄颜色脚印。他后面还有两个陪他来的小青年。小环那时还不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一见他的样儿就嚷嚷:小祖宗你怎么不脱鞋呀?他就像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多年的规矩似的;大屋践踏完又去践踏小屋。多鹤低头看看过道的一串黄泥脚印;什么也不说;就去找袜子。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雪白的、叠得平展无比的袜子;走到过道;张铁已经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给我出来;把鞋脱了!”小环揪着他;把他拖到门口。两个陪大孩来的人见势不妙;退到了门外。
他坐在那张凳子上——张家人换鞋坐的那张矮腿长板凳。
“脱!”小环说。
“我不!”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站在打开的门口;向里张望。
“敢!”
“我不是没脱吗?我怎么不敢?”张铁把一只泥糊糊的鞋跷上来;跷成二郎腿;晃悠给小环看。
“那你就在那坐着。你往屋里走一步;试试!”小环顺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递给我!我稀罕进去?!”
“你要去哪儿?”
“外面!”
“你不跟我讲清楚;一根针也别想从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张铁刚从凳子上站起;小环的笤帚把子就举起来了。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偏不!”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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