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29章


“您哪儿也不会去,”拉普捷夫说。“第一 ,您一点钱也攒不下来,第二 ,您舍不得花钱。对不起,我要旧话重提:难道从那些因为没有事做而在您这儿学音乐的闲人们手里接过一个个小钱来,攒起三百卢布,就比在您的朋友们那儿借钱体面些?”
“我没有朋友!”她生气地说。“我请求您不要说蠢话。我属于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有一项特权,那就是意识到自己不会被收买,有权利不向无聊的商人借钱,有权利看不起他们。
不,谁也休想收买我!我可不是什么尤列琪卡!“
拉普捷夫没有付车钱,知道这样做会惹得她滔滔不绝地发议论,那些话他以前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她自己付了车钱。
她在一个孤身女人家里租住一个带家具的小房间,搭伙食。她那架别克尔牌大钢琴目前放在尼基特斯基大街亚尔采夫家里,她每天到那儿去弹琴。她的房间里有一把蒙着布套的圈椅,有一张铺着夏季白被子的床,有些女房东家的花,墙上挂着几张彩色画片,没有一样东西能使人联想到这儿住着的是个女人,以前是高等女校的学生。这儿既没有梳妆台,也没有书,就连写字台也没有。看得出来,她一到家就上床睡觉,早晨起来以后立刻就走出家门。
厨娘端来一个茶炊。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动手沏茶,身子仍旧在发抖,因为屋里挺冷,她开始骂那些在《第九交响曲》里演唱的歌手们。她累得闭上眼睛。她喝下一杯茶,又喝一杯,再喝一杯。
“那么,您结婚了,”她说。“不过您不必担心,我不会垂头丧气,我能把您从我的心里赶出去。只有一件事使我烦恼和痛心:您也跟别人一样无聊,您在女人身上所需要的不是智慧,不是学识,而是肉体,美丽,青春。……青春!”她用鼻音说,仿佛在模仿什么人说话似的,然后笑起来。“青春!
您要的是纯洁, rein …h eit , reinheit③!“。她说着,哈哈大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reinheit!“
等到她笑完,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您至少是幸福的吧?”她问。
“不。”
“她爱您吗?”
“不。”
拉普捷夫心里激动,感到自己不幸,就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不,”他又说一遍。“波丽娜,要是您想知道的话,我十 分不幸。有什么办法呢?蠢事已经做下,现在已经没法补救。
对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了。她嫁给我不是出于爱情,很荒唐,也许另有打算,不过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现在显然感到自己做错事,痛苦了。我看得出来。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可是白天她怕跟我单独待在一起,哪怕五分钟也不行,她总要找点消遣,找外人做伴。她跟我在一块儿觉得羞耻,觉得害怕。“
“不过她照样在您那儿拿钱吧?”
“这是蠢话,波丽娜!”拉普捷夫叫道。“她拿我的钱,是因为她拿不拿我的钱在她是完全无所谓的。她是正直的、纯洁的人。她嫁给我纯粹是因为她想脱离她的父亲,如此而已。”
“那么您相信如果您没有钱,她也会嫁给您?”拉苏季娜问。
“我对什么也没法保证,”拉普捷夫苦恼地说。“对什么也没法保证。我什么也不明白。看在上帝份上,波丽娜,我们不谈这些吧。”
“您爱她吗?”
“爱得发疯。”
然后出现了沉默。她喝下第四杯茶,他呢,走来走去,心想他妻子现在大概在医师俱乐部里吃晚饭。
“可是难道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爱上一个人?”拉苏季娜问,耸了耸肩膀。“不,在您身上起作用的是兽性的情欲!您陶醉了!您中了这个美丽的肉体的毒,中了这种reinheit的毒!躲开我,您肮脏!到她那儿去吧!”
她对他挥一下手,然后拿起他的帽子扔给他。他默默地穿上皮大衣,走出去,可是她追到前堂,一把抓住他胳臂上靠近肩膀的地方,号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波丽娜!不要再哭了!”他说,却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指头。“镇静点,我求求您!”
她闭上眼睛,脸色发白,她的长鼻子变成不好看的蜡黄色,象死人一般。拉普捷夫仍旧掰不开她的手指头。她昏过去了。他小心地抱住她,把她放在床上,在她身旁坐了十分钟光景,一直到她清醒过来。她的手冰凉,脉搏微弱而断断续续。
“您回家去吧,”她说,睁开眼睛。“您走吧,要不然我又要哭起来。我得管住我自己才成。”
他从她家里出来,没有到他那伙朋友在等他的医师俱乐部去,而是回家去了。一路上,他带着内疚问他自己:这个女人这样爱他,而且事实上已经是他的妻子和伴侣,为什么他没有跟她成立家庭呢?她才是唯一依恋他的人,况且让这个聪明、骄傲、工作辛劳的人得到幸福、庇护、安宁,岂不是一件有成效、值得做的事?他问自己:他配追求美和青春,追求不可能有的幸福吗?事实是,三个月来,仿佛为了惩罚他或者嘲弄他似的,他的心情一直阴暗抑郁。蜜月早已过去,他呢,说来可笑,还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常给她那些贵族女子中学的同学和她的父亲写长信,往往有五 页之多,总找得出话来写,可是跟他谈起话来却只谈天气,只谈现在该吃午饭或者晚饭。她临时前祷告很久,然后吻她的十字架和神像,他呢,瞧着她,怀恨地思忖:“瞧,她在祷告,可是她祈求什么呢?祈求什么呢?”他心里暗自侮辱她,侮辱自己,说他跟她一块儿睡觉,把她搂在怀里,只是取得他用钱买来的东西罢了,不过这想法未免可怕。如果她是个粗壮、大胆、放荡的女人,倒也罢了,可是这儿偏偏只有青春、信教、温和、天真纯洁的眼睛。……当初她做他的未婚妻的时候,她信教的虔诚使他感动,可是现在,她的见解和信念的墨守成规,依他看来,却成了屏障,使人着不见这道屏障背后的真相了。在他的家庭生活里,样样事情都使他难受。他妻子跟他并排坐在剧院里的时候,他常常看到她独自叹息或者由衷地大笑,却不愿意跟他共享她的欢乐,就不由得伤心。
值得注意的是她已经跟他所有的朋友相处得很好,他们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惟独他什么也不知道,这使他郁郁不乐,默默地嫉妒。
拉普捷夫回到家里,换上家常长袍,穿上拖鞋,在他的书房里坐下来看小说。他妻子不在家。可是过了半个钟头光景,前厅响起门铃声,传来彼得跑去开门的低沉的脚步声。来人正是尤丽雅。她穿着皮大衣走进书房,脸上冻得通红。
“普烈斯尼雅街上起了大火,”她说,喘吁吁的。“好大的火啊。我想跟康斯坦钉伊凡内奇一块儿去看看。”
“好,去吧!”
她那健康娇嫩的模样和她眼睛里孩子气的恐惧神情使拉普捷夫的心得到了宽慰。他又看了半个钟头的书,就上床睡觉。
第二天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派人到仓库里来,把两本以前从他那儿借去的书、他所有的信、他的照片统统送还他,随着那些东西还附来一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完了!”
「注释」
①安东·鲁宾施坦(1829—1894),俄国钢琴家,作曲家,乐队指挥。
②拉丁语:再来一次。
③德语:纯洁,纯洁。
%%。
《三年》八
。小说。网

十月末,尼娜·费多罗芙娜已经有旧病复发的明显征象。
她很快地瘦下去,脸色变了。尽管十分痛苦,她却以为自己在复原,每天早晨都穿好衣服,象健康人一样,然后一整天合衣躺在床上。临终之前,她变得很爱说话。她平躺在床上,轻声讲着什么,气力不济,不住地喘气。她是在下述情况下忽然去世的。
那是个月色清朗的夜晚,人们坐着雪橇在街上新下的雪上奔驰,嘈杂的声音从街上传到房间里来。尼娜·费多罗芙娜平躺在床上,萨霞坐在床旁边打盹,现在已经没有人来跟她换班了。
“他的父名我记不得了,”尼娜·费多罗芙娜轻声说,“他名叫伊凡,姓柯切沃依,是个穷文官。他,祝他升天堂,是个爱酒如命的家伙。他常到我们家来,我们每个月给他一磅糖,八分之一磅茶叶。嗯,当然,有时候也给他钱。是啊。……后来出了这样一件事:我们的柯切沃依大喝一通,死了,让白酒烧死了。他身后留下一个小儿子,是七岁左右的男孩。可怜的小孤儿啊。……我们把他收留下来,藏在伙计们那儿,他就照这样整整生活了一年,我爸爸不知道。?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