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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刚开始害肺痨病,此外也许还害着一种更严重的病。我不知道究竟是由于疾病的影响,还是由于我当时还没留意到的自己世界观的初步转变,总之,我心里有一种热切恼人的欲望一天天在滋长,我渴求过一种平凡的市民生活。
我一心想望心神安宁,身体健康,空气良好,衣食饱暖。我变成了一个梦想家,而且如同梦想家那样,并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有的时候,我想进修道院,在那儿成天价坐在小窗口眺望树木和旷野,有的时候我又幻想买下五俄亩①地,做个地主,有的时候我暗暗对自己许下心愿,要研究科学,一 定要到内地一所大学去做教授。我原是我们舰队的一个退伍的海军中尉。我常想念海洋,想念我们的分舰队和轻巡航舰,当初我曾坐着那条军舰作过环球航行呢。我想再体验一下每逢在热带树林里闲步或者在孟加拉湾观赏日落,兴奋得神魂飘荡而同时又怀念故乡的那种难于形容的感情。我梦想山峦、女人、音乐,我象小孩子那样好奇地打量人们的脸,听人们的说话声。每逢我站在房门旁边看奥尔洛夫喝咖啡,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听差,而是对人间万物都感兴趣、甚至对奥尔洛夫也感兴趣的人。
奥尔洛夫长着一副彼得堡人常有的相貌:窄肩膀,长腰身,塌陷的两鬓,颜色不分明的眼睛,染得失去光泽的稀疏的头发、胡子、唇髭。他的脸虽然保养得很好,但是面容萎靡不振,不招人喜欢。在他沉思或者睡觉的时候,这张脸尤其不好看。这种平常的外貌恐怕是不必加以描写的,再者,彼得堡不比西班牙,这里男人的相貌就连在情场中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只对气度庄严的听差和马车夫才有用。我所以讲起奥尔洛夫的脸和头发,也只是因为他的相貌有点值得提一下的地方,也就是:每逢他拿起报纸或者书,不管是什么报纸或者什么书,或者,每逢他遇见人,也不管是什么人,他的眼睛总要现出讥讽的笑意,而他的整个脸就露出轻微的、不带恶意的讥诮神情。他读书报或者听人讲话以前,每次都准备好讥诮的表情,就跟野人准备好盾牌一样。这是一种多年养成、习以为常的表情,近来这种表情大概无需按他自己的意愿就会在他脸上出现,如同反射作用一样。不过关于这一 点,以后再谈吧。
十二点多钟,他带着讥诮的神情拿起他那装满文件的皮包,出门上班去了。他不在家里吃午饭,直到八点钟以后才回来。我在书房里点上灯和蜡烛,他就在圈椅上坐下来,把两条腿伸到一把椅子上,照这样懒洋洋地坐好,然后开始看书。几乎每天他都要带着新书回来,要不然,由书店给他送来。在我的下房墙角上和我的床底下堆着许多他读完了丢掉的书,其中除俄文书外还有三种外文书。他读得非常快。俗语说:只要告诉我你读什么书,我就能说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也许是真理,然而要凭奥尔洛夫读过的书来判断他的为人,那却根本办不到。他读的书简直是大杂烩。有哲学,有法国长篇小说,有政治经济学,有财政学,又有新诗人的诗歌,还有“媒介”出版社②的读物,——所有的书他一概读得很快,而且读的时候,眼睛里含着讥诮的神情。
十点钟以后,他仔细地穿戴好,常常穿上燕尾服,很少穿他那身宫中低级侍从的制服,出外去了。要到第二天早晨,他才回来。
我在他那儿生活得安宁而平静,我们从没发生过什么误会。他照例对我这个人视而不见,他跟我讲话的时候,脸上也没有带讥诮的神情,显然他没有把我当人看。
我只有一次看见他生气。有一天,那是我到他家当差一 个星期以后,大约九点钟光景,他吃罢饭回来,脸容显得不痛快而且疲乏。我跟着他走进书房,去给他点蜡烛,这时候,他对我说:“我们的房间里有股臭味儿。”
“不,空气挺干净,”我回答说。
“我跟你说有臭味儿,”他生气地又说一遍。
“我每天都把通风小窗打开的。”
“不准强辩,笨蛋!”他嚷道。
我生气了,正打算反驳他,要不是那个比我更了解主人的波丽雅出来讲话,上帝才知道这件事会怎样收场。
“真的,气味多么难闻啊!”她说,扬起眉毛。“这气味从哪儿来的呢?斯捷潘,打开客厅里的通风小窗,生上壁炉。”
她哎呀哎呀地大呼小喊,忙忙碌碌,走遍各个房间,裙子沙沙响,把喷子打得咝咝叫。奥尔洛夫仍旧心情恶劣,显然在克制自己,免得大发脾气。他靠着桌子坐下,很快地写一封信。他写了几行,生气地哼了一声,撕掉信纸,然后又从头写起。
“真见鬼!”他嘟哝说。“他们巴望我有惊人的记性!”
最后,这封信总算写完了。他从桌旁站起来,掉过脸来对我说:“你到兹纳敏街去一趟,把这封信面交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克拉斯诺甫斯卡雅本人。不过你要先问一下看门人,她的丈夫,也就是克拉斯诺甫斯基先生,回来没有。要是他回来了,你就不必交这封信,坐车回来就是。等一等!……万一她问起我家里有客没有,你就对她说,从八点钟起我这儿就坐着两位先生,在写什么东西。”
我坐车到兹纳敏街去了。看门人告诉我克拉斯诺甫斯基先生还没回来,我就走上三层楼。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又高又胖、皮肤棕褐色、留着黑色连鬓胡子的听差。他用只有听差对听差讲话才会用的那种带点睡意、无精打采、随随便便的口气问我有什么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太太从大厅里很快地走到前厅来。她眯细眼睛瞧着我。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在家吗?”我问。
“我就是,”那位太太说。
“这是盖奥尔季·伊凡内奇写给您的一封信。”
她急忙拆开信,用两只手捧着读了起来,我就此看到了她的钻石戒指。我看清她那白皙的脸上有着柔和的细纹,下巴翘起,睫毛长而且黑。从外貌来看,我估计这位太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替我问他好,谢谢他,”她看完信后说。“盖奥尔季·伊凡内奇那儿有客人吗?”她轻柔而快活地问道,仿佛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害臊似的。
“有两位先生,”我回答说。“他们在写什么东西。”
“替我问他好,谢谢他,”她又说一遍,歪着头,一面看信一面走,没一点响声地走出去了。
那时候我很少遇到女人,这位我偶尔见到的太太在我心上留下了印象。我步行走回去,想起她的脸和清幽的香水气味,想得出了神。等我回到家里,奥尔洛夫已经出去了。
「注释」
①1俄亩等于1。09公顷,约合我国16亩。
②根据列·托尔斯泰的倡议创办的俄国通俗读物出版社。
m。
《匿名的故事》二
。
二
就这样,我在主人那儿生活得安宁而平静,然而,当初我来做听差的时候很担心的那种不干不净而且令人感到屈辱的气氛却始终存在,每天都使我感觉到。我跟波丽雅相处得不好。她是一个养得白白胖胖、被惯坏的淫荡女人,由于奥尔洛夫是主人而崇拜他,由于我是听差而看不起我。大概从真正的听差或者厨师看来,她是迷人的,她脸蛋儿红喷喷,鼻子微微翘起,眼睛总是眯细,身材正在从丰满过渡到肥胖。她涂脂抹粉,画眉毛,涂口红,穿着紧身胸衣,裙子里衬着腰垫,手上戴着用钱币串成的镯子。她脚步细碎,有点跳动,走起路来扭扭捏捏,或者照俗话所说的,又扭肩膀又摆屁股。每天早晨我跟她一块儿收拾房间,她那裙子的沙沙声,紧身胸衣的窸窣声,镯子的玎珰声,从主人那儿偷来的唇膏、香醋、①、香水的粗俗气味,总要在我心里引起一种感觉,仿佛我在跟她一块儿做什么坏事似的。
要么因为我没跟她合伙偷东西,要么因为我没有表示过一点点愿意做她的情人的意思,这大概伤了她的心;也可能因为她觉得我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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