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看见尼基丁,照直往楼梯口跑去。
“等一等,……”尼基丁拦住她,说。“您好,戈德芙鲁阿。……容我……”他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只手拉住她的手,一只手抓住蓝色衣料。她呢,不知是害怕,还是惊奇,睁着大眼睛瞧他。
“容我……”尼基丁接着说,生怕她走掉。“我要跟您谈一件事。……只是……这儿不方便。我不能,我不能够……戈德芙鲁阿,您明白不,我不能,……就是这么回事……”蓝色衣料掉在地板上,尼基丁拉住玛纽霞的另一只手。她脸色变得煞白,努动嘴唇,然后从尼基丁身边往后退,退啊退的,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
“凭我的人格,我向您保证……”他轻声说。“玛纽霞,凭我的人格……”她扬起头,他就吻她的嘴唇,为了吻得久些,他用手指头捧住她的脸蛋儿。后来,不知怎么一来,他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拿脑袋紧贴着他的下巴。
随后他们双双跑进花园去了。
谢列斯托夫家的花园很大,占地四俄亩,里面有约摸二 十棵老枫树和椴树,有一棵云杉树,此外全是果树:樱桃树啦,苹果树啦,梨树啦,野栗树啦,银白的橄榄树啦。……花也很多。
尼基丁和玛纽霞一句话也不说,顺着林荫路跑着,笑着,时不时地互相问些前后不连贯的话,谁也不回答。在花园的上空,一弯新月照着,在淡淡的月光下,含着睡意的郁金香和鸢尾花从黑暗的青草里探出身来,仿佛请求人们也跟它们谈情说爱似的。
等到尼基丁和玛纽霞回到正房来,军官们和小姐们已经到齐,正在跳玛祖卡舞。波梁斯基又领头带着众人跳大环舞,走遍各个房间,跳完舞大家又玩“命运”。晚饭前,等到客人已经从大厅走进饭厅,只剩下玛纽霞和尼基丁在一块儿,玛纽霞就紧偎在他的身边,说:“你自己去跟爸爸和瓦丽雅谈吧。我怕羞。……”晚饭后,他去找老人谈话。谢列斯托夫听他说完,想了想,说:“承您看得起我和我的女儿,我很感激,不过容我象朋友那样跟您谈一谈。我不是凭父辈的身分跟您讲话,却是照上流人对上流人那样跟您讲话。请您告诉我,您何必要这么早结婚呢?只有庄稼汉才那么年轻就结婚,那当然是由于粗鄙,可是您是为什么呢?您这样年轻,就给自己戴上镣铐,到底有什么乐趣呢?”
“我完全不能算年轻了!”尼基丁生气地说,“我已经快满二十七岁了。”
“爸爸,兽医来了!”瓦丽雅在隔壁房间里叫道。
谈话就此中断。瓦丽雅、玛纽霞、波梁斯基送尼基丁回 家。他们走到他的家门口,瓦丽雅说:“为什么您那个神秘的劈里拍拉·劈拉拍拉奇从来不露面?让他到我们家里来玩嘛。”
当尼基丁走进这位神秘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房间时,他正坐在自己床上脱裤子。
“别躺下睡觉,亲爱的!”尼基丁喘吁吁地对他说。“等一 会儿,别躺下睡觉!”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赶紧穿好裤子,惊慌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
尼基丁在同事身旁坐下,惊奇地看着他,好象自己都觉得奇怪似的,说:“您想想看,我就要结婚了!跟玛霞·谢列斯托娃结婚!
今天我求婚来着。“
“哦?她好象是个挺好的姑娘。只是她年轻得很。”
“是啊,她年轻!”尼基丁吁了口气说,担忧地耸了耸肩膀。“年轻得很,年轻得很哟!”
“她在我教过的中学里念过书。我认识她。她的地理学得还好,历史不行。她上课不专心听讲。”
不知什么缘故,尼基丁忽然可怜起他的同事来了,想对他说些温存、安慰的话。
“好朋友,您为什么不结婚呢?”他问,“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比方说,您为什么不跟瓦丽雅结婚呢?她是个可爱的、非常好的姑娘!固然她很喜欢争吵,不过她那颗心,……那是什么样的心啊!她刚才还问起您呢。跟她结婚吧,好朋友!啊?”
他明明知道瓦丽雅不会嫁给这么一个乏味的、翘鼻子的人,可是仍旧劝他娶她。这是为什么呢?
“婚姻是终身大事,”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想一想,说,“做什么事都得面面顾到,考虑周详才成,万不可以草率从事。
慎重绝没有害处,特别是在婚姻方面,因为一结婚,就不再是单身汉,要开始过新生活了。“
他又开始讲那些人人早已知道的话。尼基丁听不下去,道了晚安,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很快脱掉衣服,很快上床,为的是赶快开始想自己的幸福,想玛纽霞,想将来,微微地笑着,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读过莱辛的著作。
“我得读一读他的著作才成……”他想。“其实,我何必读它呢?让它见鬼去吧!”
他让自己的幸福弄得很累,马上就睡着了,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清早。
他在梦中听见木头地板上马蹄的得得声,梦见从马房里先牵出黑马努林伯爵,随后牵出白毛大马,再后来,牵出它的妹妹玛依卡。……
「注释」
①一种牌戏名。
②一二二三年,俄国同蒙古-鞑靼军队在卡尔卡河畔(在顿涅茨克州)开战,后者获胜。
③在西伯利亚。
④路德派新教是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 ,以宗教改革家马钉路德的宗教思想为基础,强调人在上帝面前得称为义,全凭信仰耶稣,而不在于履行教会的礼仪、规条和善功。
二
“教堂里很拥挤,很嘈杂,有一回甚至有个人叫喊起来,给玛纽霞和我主持结婚仪式的大司祭,隔着眼镜瞧一眼人群,厉声说道:”‘不准在教堂里走来走去,不准嚷,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祷告。应该敬畏上帝才是。’“我的男傧相是我的两个同事,玛尼雅的男傧相是波梁斯基上尉和盖尔涅特中尉。主教的唱诗班唱得好极了。烛花的爆裂声啦,灿烂的光辉啦,华丽的服装啦,军官啦,无数快活满意的脸啦,玛尼雅那种特别娇弱的神情啦,总之,整个环境和婚礼的祷告词,感动得我流下泪来,使我满心喜悦。我想:近来我的生活开放了多么茂盛的花,变得多么美丽而富有诗意!两年以前,我还是个大学生,住在涅格林诺一间便宜的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没有钱,没有亲属,而且,当时我还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前途。现在呢,我是一个顶好的省城里的中学教师,收入牢靠,有人爱,万事如意。我心想:都是为了我,这群人才聚在这儿,都是为了我,那三个枝形烛架才点亮,大辅祭才高声喊叫,唱诗班才努力唱好。不久我就可以叫一声妻子的那个年轻人儿这么年轻,这么优雅,这么高兴,那也是为了我。我想起我们最初的相逢,想起我们城外的旅行,想起我的求爱,想起整个夏天,仿佛上天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天气出奇地好。当初住在涅格林诺的时候,我觉得只有在长篇和中篇小说里才可能有的那种幸福,现在我却实际体验到,仿佛已经把它抓在手心里了。
“行完婚礼,大家乱嘈嘈地围着我和玛尼雅,表达他们真诚的快乐,向我们道喜,祝我们幸福。有一位准将是将近七 十岁的老头儿,只向玛纽霞一个人道喜,用干嗄的老人的嗓音对她说话,声音却响得整个教堂都听得见:”‘亲爱的,我希望您婚后仍旧是这样的一朵美丽的鲜花。’“军官们、校长、所有的教师,都出于礼貌微微地笑。我也觉得我自己脸上有一种愉快的、虚假的笑容。史地教师,最亲爱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总是讲些人人早已知道的事,这时候使劲握住我的手,亲切地说:”‘这以前您没结婚,一直单身过活,现在您结了婚,要两个人一块儿生活了。’“我们从教堂里出来,就坐车到一座两层楼的没抹灰泥的房子去,那是嫁妆的一部分,现在由我接收下来了。除了这所房子以外,玛尼雅还带给我大约两万卢布和一片叫做美里托诺甫斯卡亚的荒地,那儿有一所给看守人住的小房子,据说还有很多鸡、鸭,没人照管,变成野鸡、野鸭了。我从教堂来到这儿,就走进我的新书房,伸个懒腰,在一张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躺下来,伸开四肢,抽烟,我觉得软和,舒服,安逸,这是我生平从没感到过的。这当儿客人们正在欢呼‘乌啦’,前厅有个不高明的乐队在吹奏庆祝的乐曲和种种乱七八糟的曲子。玛尼雅的姐姐瓦丽雅跑进书房来,手里拿着一只高脚玻璃杯,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紧张神情,仿佛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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