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谈艺录》第45章


像的另一个世界 恰恰如同他所描述的一样。我们不可避免地会觉得但丁的确认为人一 旦死后,将会看到地狱倒置的群山,或是炼狱的平台,或是天国的同 心天穹。此外,他将会与阴影(遥远古代的阴影)交谈,而且有些阴 影还会用意大利语的三韵句跟他对话。 这些显然是荒唐的。克洛岱尔的观点并不符合读者的思考(因为 他们思考一下就会发现那是荒唐的),却符合他们所感受的,即那种 足以使他们离开乐趣,离开那种阅读著作时产生强烈乐趣的东西。 为了批驳它,我们拥有许许多多证据。其中之一据说是但丁儿子 的声明。声明说他父亲曾打算显示地狱形象下造孽者的生活,炼狱形 象下悔罪者的生活和天国形象下虔诚者的生活。他没有以逐字直读的 方式阅读。同时我们还在但丁给坎格兰德 到了证据。 这封信曾被认为不足为信,但是这封信无论如何不会在但丁之后 很久 ,因 此 ,不管怎么说 ,可以肯定确实 是那个时代的 。信中认为 《神曲》可以有四种读法。在这四种读法中,有一种是直读式的;另 德拉
斯卡拉的书信中找
一种是寓言式的。根据这后一种读法,但丁就是人类的象征,贝雅特 丽齐象征信念,而维吉尔则象征理智。 一段文字可以有多种读法,这种想法是中世纪的一大特色。如此 受诋毁却又如此复杂的中世纪,为我们留下了哥特式建筑、冰岛的神 话传说和对一切都要争议一番的繁琐哲学。特别是给我们留下了《神 曲》。我们不断地阅读而又不断地令我们惊叹不已。它将超出我们的 生命,超出我们的不眠之夜,并将为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所丰富。
这里值得提一下斯科特斯
埃里金纳,他曾说《圣经》的文字包
含着无穷的含义,可与孔雀闪闪烁烁的羽毛相媲美。 希伯来神秘哲学信徒认为《圣经》是写给每一位信徒的。如果我 们考虑到文字的作者和读者命运的作者是同一人,即上帝,那么这种 说法也未必不可信。但丁根本用不着假设他为我们展示的东西符合死 神世界的真实样子。没有这样的东西。但丁也不会这样考虑。 然而我认为抱有这种天真的观念,即我们正在阅读一个真实故事 的想法还是合适的。它可以让阅读把我们牵住。至于我,我要说,我 是个享乐主义的读者;我从来不会因为是老书就去读它。我是因为书 能给我以审美激动而去读它的,我会把评论和批判置之度外。当我第 一次读《神曲》时,我就被它拉过去了。我读《神曲》是像读别的不 怎么著名的书那样读的。我想把自己与《神曲》交往的故事讲给你们 听。因为现在我们是朋友,我并不是在跟大家讲话,而是在跟你们中 的每一个人交谈。 一切都是在独裁政府前不久开始的。那时我在阿尔马格罗区的一 家图书馆当职员。住在拉斯埃拉斯大街和普埃伦东大街,必须乘坐慢 悠悠、孤零零的有轨电车,从北区赶到的阿尔马格罗区南面,到位于 拉普拉塔街和卡洛斯 卡尔伏街的图书馆上班。一个偶然的机会(不 过也不是什么偶然,我们所谓的偶然其实只是我们对复杂的偶然机制 的无知)使我在米切尔书店发现了三本小小的书。这三本书(我最好 能带一本来,可以作为我现在的护身符),正是关于地狱、炼狱和天
国的,是卡莱尔翻译成英文的,而不是由下面我要提到的托马斯

莱尔翻译的。书很小巧,是登特出版社出的。可以放在我口袋里。一 边是意大利文,另一边是英文,是逐字逐句翻译的。我想出了一个实 用的方式:先读英文的一个段落、一个三韵句,是用散文写的;再读 意大利文的同一段落、同一三韵句。就这样一直读到最后一歌。然后 又把英文的歌通读一遍,接着再通读意大利文的。这样第一次读时我 便发现,译作不可能成为原文的代用品。可是译作可以成为使读者接 近原文的一个途径和一种推动。西班牙文尤其如此。我记得塞万提斯 在《堂吉诃德》的哪个地方说过,一个人有那么两三个粗俗词语就可 以理解阿里奥斯托了。 可不是呗,我的这两三个粗俗词是因为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兄弟 般地相像而送给我的。那时我就注意到诗句,特别是但丁伟大的诗 句,含义要比字面深远得多。在其诸多特点中,诗句意味着某种语 调、某种语气,许多时候是不能翻译的。这一点我一开始就发现了。 当我到达天国之巅的时候,当我抵达空无一人的天国,也即但丁被维 吉尔抛弃,孑然一身而呼唤维吉尔时,我感到我可以直接阅读意大利 文了,只要偶然看一下英文。就这样,我利用缓慢的有轨电车的旅 行,读完了那三本书。后来我又读了其他的版本。 我读过好多遍《神曲》。确实我不懂意大利文,我的意大利文就 是但丁教给我的那一点,就是后来我读《疯狂的罗兰》时阿里奥斯托 教给我的那一点点。后来读克罗齐的书,要容易多了。我读过克罗齐 的几乎所有著作,并不是我都赞成他,但是我感觉到他的迷人之处。 迷人,正如斯蒂文森所说,是作家应该拥有的基本优点之一。舍此, 别的都没用。 《神曲》的不同版本,我读过好多遍,所以我能了解有关的评论。 所有版本中有两个我记得特别牢:莫米格利亚诺版和格拉贝版。我还
记得雨果
斯坦内版。
我碰到什么版本就读什么版本,尽量阅读对这部多重性著作的各
种不同的评论和解释。我发现,最老的版本着重从神学方面评论; 世纪的版本却着重从历史方面评论,而现今则着重从美学方面评论, 它让我们注意每个诗句的着重点,这是但丁最强的优点之一。 曾经将弥尔顿与但丁相比,但是弥尔顿只有一种音乐,即英文中 所说的“崇高矜持风格”。这种音乐始终是一个调,它超越人物情绪 之外。但是在但丁那里,如同在莎士比亚那里,这种音乐是跟着人物 情绪走的。语调和语气是主要的,每句诗都应该是、也确实是被大声 读出来的。 我说被大声读出来,是因为当我们读到确实令人赞叹、确实美好 的诗句时,我们常常会大声朗读起来。一首好诗是不会让人轻声读出 或是默读的。如果我们能这样默读的话,那就不是好诗:诗要求发出 声来。诗总是让人想起它在成为书面艺术之前曾是口头的艺术,让人 想起诗曾经是歌。 有两句话可以证明这一点。一句是荷马或者说是我们称之为荷马 的希腊人在《奥德赛》中所说的:“诸神为人类编造种种不幸,以便 后代拥有可以歌颂的东西。”另一句话要晚得多,是马拉美说的,他 重复 荷马, 但没 有那么 优雅: “一切 为了 一本书。 这里我们看到两 ” 大不同:希腊人谈的是后代人歌唱的问题,而马拉美谈的是一个事 物,是许多事物中的一个,一本书。但意思是一个,即我们生就是为 了艺术,生就是为了记忆,生就是为了诗,或者也许生就是为了忘 却。但是有些东西留下了,这就是历史或诗歌,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 的区别。 卡莱尔和其他评论家注意到,但丁的最显著特点是其感染力。如 果我们细想一下全诗的一百首歌,除了天国的一些地方对作者是光 明,而我们觉得是阴影以外,整个诗的感染力居然始终不减,实在是 个奇迹。我不记得别的什么作家有过类似的情况,也许只有莎士比亚
①原文为法文。
的《麦克白》,它由三个巫婆、或命运三女神、或致命三姐妹开始, 一直延续到英雄阵亡,一刻也没有减弱感染力。 我想提一下另一个特点:但丁的雅致。我们总会想起佛罗伦萨诗 句阴沉和格言式的特点,忘记了作品充满着雅致、乐趣和柔情。这种 柔情是作品构思的一部分。例如,但丁大概在哪一本几何书中读过正 方体是各种形体中最结实的。这是一种很普通的看法,与诗歌毫无关 系,但是但丁却把它比作必须承受磨难的人:人是个很好四边形,一 个正方体①,这确实是很少见到的。 同样我也记得关于箭的奇怪比喻。但丁为了让我们感受到箭离开 弓命中目 标的速度 ,他这 样说 ,箭射中目 标 ,它离开了弓 ,离开了 弦。他把始末倒置,以便显示这一切发生得有多么快。 有一句诗一直在我心头。那是炼狱第一歌,讲的是那个早晨,炼 狱南端山间的那个难以置信的早晨。但丁从地狱的污秽、凄惨和恐惧 中走出,他说
(东方蓝宝石的优美颜色) ,
(东方) :
这一句读来加添了缓慢的语气,因为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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